嘉穆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心情像是奔赴刑场。咖啡厅的面积不算大,南北两面墙上,一面挂着几幅造型夸张的招贴画,另一面则贴着壁纸营造出墙砖裸露的复古效果。有很多学生在这里安营扎寨,有的甚至把试卷铺了一桌子。当图书馆座位紧张的时候,很多学生就买一杯咖啡当门票跑到这里来上自习。老板娘人很好,对学生也宽容,不在乎把自己的店给他们做自习室。
嘉穆在角落靠窗的位子再次见到了崔晋的母亲,上次在公寓楼下见面时她已经瘦得吓人,而此刻简直是形销骨立。她一个人坐在窗边,桌上的咖啡一口也没动,脸别向窗外不停用手背去堵眼睛。嘉穆走到隔着三张桌子的距离时,说什么也不肯往前再走,宁可站在原地陪着她一起流眼泪。
崔晋的母亲终于注意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转过头,结果看见了一张五官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脸。她缓缓地站起身,马上就对对方的身份作出了准确的判断。她快步向他靠近,走到跟前猛一伸手,将对方的墨镜和口罩一把扯掉。
“你还知道遮脸呢!”她很用力地嘶吼可是没有产生一点震撼的效果,完全哑掉的嗓子像只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只发出了一些混乱的杂音。
覃嘉穆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感觉鼻梁被抓了火辣辣的两道。还没等看清对方的脸,身上的衣服就突然往领口聚成一团,攥在一只干枯的手里。他没想到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还不止的年迈女人竟然有这么大力气,拽着衣领不由分说地把他往窗前拖,他听见衣服上的线头一根根崩裂的声音。嘉穆艰难地保持平衡,确保正在打架的双脚不会被桌椅绊到。他还来不及找到一个可以让四肢恢复秩序的支点,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发现自己像是保龄球一样被投掷出去,撞翻了好几把椅子。
巨大的声响把咖啡厅里上自习的学生们惊动了,所有人都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互相询问,想从对方的眼里读出这两个年龄差距悬殊的男女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崔晋的母亲这时又冲过来,身手矫健。她飞快地拽起嘉穆的头发,照着脸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又一下,再一下。她的眼睛红得相当可怕,几乎要渗出血来。周围的人开始发出惊讶,可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半步。
崔晋的母亲这时开始四下寻找,终于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包。 “看吧!看见了吗?!”她一边面目狰狞地吼叫,一边手哆哆嗦嗦地把包里东西往嘉穆身上倒,“造孽啊!你造孽啊!”她旁若无人地哭天抢地,口涎顺着她关不上的嘴巴拉着黏丝流下来。老板娘带着几个店员试图去扶搀她,可通通被她拳打脚踢给赶了回去。
嘉穆终于知道了崔晋的母亲想让自己看什么,无数张照片从那个包里被抖出来,无数个一丝不挂的崔晋千篇一律地散落在地上。所有围观的学生目瞪口呆,纷纷倒抽一口凉气,马上有人取出手机拍照。要是把这个惊天动地的画面上传到话题组,一定又是个大热帖。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一个说:“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噢!”另一个问:“什么真的?”“哎呦,你还不知道呢?都说那天教务处的崔老师是因为在办公室里看到自己的裸照才一时想不开的。”第三个人这时插进来:“听说还不止办公室呢,好像学校每个老师的邮箱里也都收到了!”“真的假的?!要是我我也活不下去!”“谁稀罕拍你的裸照啊!”“发照片的就是这个人啊?他就是帖子里那个‘小穆’吗?”“可不吗,真够狠的!”......、
覃嘉穆瞬间感到五雷轰顶,原来在他把自己关在寝室的半个月里,崔晋的死因早就有了结论。他对崔晋母亲刚刚的反应恍然大悟,他以为她的暴怒是因为自己搞坏了她儿子的名声,可是实际在这位母亲的眼里,他覃嘉穆就是杀害她儿子的凶手!他百口莫辩,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照片。他想告诉那些在旁边嚼舌头的人,那张照片早就被他删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张被删除的照片怎么会从一张会变成无数张,又怎么会从他手机里跑到办公室和其他老师的邮箱里。可是他知道这听起来实在太扯了,怎么听都像是个连前因后果都懒得编圆的毫无诚意的谎话,他必须逃离这里。嘉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胃里却突然发生一阵剧烈的痉挛,随后他干呕起来。干呕似乎卡住了呼吸,他的脸像是窒息一样涨得红紫。连续半个月毫无规律的饮食把他的胃弄坏了,被弄坏的肠胃此刻连同群众和崔晋的母亲一起清算他。他感到一阵热滚滚的浆液顺着食道不停地向喉咙冲刺,那是一种酸溜溜的混合着浓重铁锈味的浆液,那浆液力道颇不小,在他捂紧口鼻试图往卫生间冲的当口从他指缝间喷涌而出。周围有女生发出尖叫,他一时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看见自己刚刚用来堵住口鼻的手被染成了鲜红。
崔晋的母亲在一地照片中连滚带爬地过来,在嘉穆转身要走的瞬间死死地攥住了他的牛仔裤裤腿。“你往哪走!”她也挣扎着爬起来,像个战斗到筋疲力尽的女战士,要跟敌人做最后的殊死一搏。嘉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胃还在往喉咙口错误地输送胃酸和血液。他一手捂着胃,一手堵着嘴,没有回头继续往门口走,心想陈霄霆这小子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进来看看!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他后面的女战士是什么时候抄起了桌上的马克杯,也没人注意到那个杯子是怎么从她手里飞出去的。覃嘉穆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随后感觉头上仿佛被淋下了一勺烧得滚烫的热油,眼前的世界一瞬间被加上了红色的滤镜并且开始摇摇欲坠,他看见陈霄霆一脸惊恐地从门外跑进来,于是便撒手任由黑暗降临。
再醒来时,嘉穆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头上紧绷绷地缠着纱布。陈霄霆见他醒了,马上开始大呼小叫。嘉穆往侧边一看,发现蒋若言也守在床边,两只眼睛肿成了水蜜桃。陈霄霆冲病床上的好兄弟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便以买饭为由退出了病房,腾给他们一个二人空间。
空气像水泥一样凝固了。两个人半个多月没见过面,交流的技能都生疏了。蒋若言不停吸着鼻子,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可是覃嘉穆就很惨,习惯为所有事情承担后果的他,永远觉什么责任都是自己的,包括在这样的时刻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场。
“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没想到还是她先开了口。
“对不起。”他有气无力,“最近的事情......总之,都是我的错。”嘉穆闭上眼睛,把心一横,“我们还是分手吧。”
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她的表情告诉他,最后这句话已经被预习过了,冲击力和杀伤力什么都预习过了。她平静地点了点头,睫毛一抖,眼泪毫不张扬地落下来。嘉穆本还想说些什么:前因后果要再交代交代,道歉也还不够发自肺腑。可是他一看见蒋若言那张被眼泪刷洗过的脸,咽喉就被扼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蒋若言识趣地告辞,客客气气,仿佛刚刚结束了探望一个关系不怎么近的亲戚。嘉穆不敢去看她萧条的背影,多看两眼那个背影他的良心可能会永远不见天日。蒋若言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她转过头,眼神变得锐利无比。她指了指病床上的覃嘉穆,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杀了你。”
几天之后,嘉穆接到了学校的劝退通知,校方派来了他的辅导员到医院看他,顺便宣旨一样宣布了这个消息。据说崔晋的母亲闹到了校长室,当着校长的面拿刀割手腕。这件事的影响太坏了,所以校方决定立刻处置,处置的结果就是劝退他覃嘉穆,既保护学校也保护他本人。校方的处置速度真快,快到甚至都没有找他本人了解情况。在学校名誉这么大的利益面前,个人的去留是小事,所以他接受了辅导员苦口婆心的规劝。离开学校的那天早上,嘉穆起了个大早,去车站为他送行的只有陈霄霆一个人。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与同学们毕业分别时的场景,想象过热闹伤感、想象过把酒言欢,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大学生活竟然是这么一个凄楚的ending。
嘉穆和好兄弟拥抱告别,然后拿着单薄的行李箱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直到火车开走,他都没回一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