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瞧这傢伙,瞧瞧这什么人才,怎么可以只当个家庭主妇,怎么可以活不过四十岁,多浪费啊。
已经从郑襄元的表情上得到答案的卓更甫,默默把视线投注回那锅汤上。
那一刻,她总是直挺的肩颈垂下了几分,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消沉,连睫毛都是寧静的,只有喃喃几个字。
「你这么想,会让我很难过的。」
郑襄元无法理解,几乎是立刻皱起眉,「为、为什么?」
卓更甫没有说话,可那眼神里的微光,那深不见底的沉默,好像又把什么都说了。
郑襄元因此无意识地颤抖,「……你、你知道,是吗?」
卓更甫放下汤勺,转身与她四目相对,一伸手,便不客气地往她脑袋揉了揉。
「毕竟论文是我写的啊。」她说,笑着说,「我非常珍惜你啊,小襄元。」
小、襄、元。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她。
她就这么看着她,这么对她微笑,这么喊着她,就像小时候那样,指尖细腻地疏过她的发丝,留下数不清的温和爱护,可又跟小时候不一样,此时的她可以随意站立,自由摆动,这样健康,这样漂亮。
郑襄元从来不哭的,就算在妈妈的葬礼上,她也一颗眼泪没掉,就算知道爸爸同样爱护着她,她也只有眼眶红热,她总是挺直背脊,她想要坚强,她不想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难过和脆弱。
可如今,这么一声呼唤,这么一个动作,她根本没办法控制,眼泪串珠似的落了下来。
原来她知道她是谁。
原来就算她知道了,还是选择生下她,选择牺牲自己的美好前程。
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多蠢啊。
理解的瞬间,心脏发颤,足足二十五年来,从不敢松懈的坚强一块一块剥落,掉在地上,碎成了千万尘埃,就像摇摇欲坠的乾秃土壤,没有根抓着,没有人陪伴,遇上润物的洪水,注定迎来一场天崩地裂的泥石洪流。
郑襄元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泪流满面。
她羞窘地摀着脸,含糊道,「我的出生,不是意外吗?」
卓更甫拨开她的手,再把她整个脑袋按到自己的怀中,体温熨烫,缓缓抚着那头长发,「是意外啊,是让我满心欢喜的意外。」
「可是、可是,我让你不能拿到学位,我害你不能继续研究。」
卓更甫静默了几秒。
过后才缓缓问道,「你觉得,我为你牺牲,是吗?」
縈绕在鼻尖的是一股又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郑襄元无意识地再贴紧一些,无力地点着脑袋。
卓更甫将她额前的碎发全往后拨,擦乾她的眼泪,再撩起她的一綹发丝,细緻地编成辫子。
「未来如何我不知道,可是现在,不是喔。你晓得最后的结果对吧?不管我再怎么耕耘,也赢不过政治考量和性别天花板,我永远也没办法站到那个最顶尖的位置,我只能仰人鼻息。」
「小襄元,你还记得吗?你十二岁时见过我一次,对你而言可能很久了,但对我来说,只是去年的事,那真的是我最低潮的时候,你的出现,慰问了我单薄不甘的心,我非常感谢你,选在这时候到来。」
──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事情都尽如人意,你要有耐心,要等待,要专注,要开心。
──人之所以会说出某些话,是因为他正拿着一面镜子照自己。
十二岁那年,那个莫名其妙的姊姊,那声稀奇古怪的嘱咐,听得小小年纪的郑襄元一片云里雾里。
直到现在,郑襄元才知道,那些话,与其说是给年幼的她的忠告,不如说是卓更甫对自己的宽慰。
当时无知暴躁的她的出现,原来曾经给过那样的卓更甫一个无坚不摧的支撑。
爸爸妈妈,真的是自愿生下她的啊。
鼻尖一热,郑襄元根本没有办法控制眼泪。
那就像打开闸门的水库,不断地向下洩洪。
她只能靠在她肩上,断断续续地坦承。
「可是,可是你知道吗?我或许跟你想像中的,一点也不一样,我没办法像你跟爸爸一样优秀,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坚强,我总是达不到目标,我总是觉得对不起你们,我根本不值得你们浪费生命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