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情。
在最后一次穿越前,还有一个人,得好好面对。
*
郑襄元算准时间,风尘僕僕地返回老家。
熟悉的大楼,老旧的电梯,推开时带着吱哑声的大门。
在漫长的岁月中,这里,这个地方,乘载着父母的过去,开啟她的起点,还有见证之后分崩离析的一切。
好多人来来往往,好多事风起云涌,再怎么绚烂辉煌,再怎么登高望远,最终不过也只剩凋零窒息的老旧碎屑,与这栋建筑物绑在一块儿凌迟灼烧的,从来不是她,从来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一直都像一座山,镇定着纷杂的一切,叫人不敢仰望。
二十五岁的郑襄元与十岁的郑襄元相比,似乎只有身体长大了,其他的还是留在那里,在那里,她依旧揹着沉甸甸的书包,依旧小心翼翼捏着家里钥匙,一次一次,一步一步,鼓足了勇气,才能从那个被人群包围的喧哗学校,走进无人问津的家里。
指尖不知何时生出汗津,阻碍着扭转大门的钥匙。
这是最后一次。郑襄元心想,不管怎么说,都最后一次了,得好好说出口才行。
随后心一横,用力推开大门。
屋内一片静默。
一如往昔,令人窒息。
郑襄元瞧了一眼掛在墙上的时鐘,卸下包包,将提袋拿进厨房,开火,烹煮。
她已经习惯在这个家无声无息,即便拿个锅用个杓也不好发出太大的声音,那样太吵闹,爸爸的研究太复杂,会打扰他的思绪,也会打扰他的休息,虽然爸爸从不会多说什么,但她不乐意成为爸爸的负担。
自从那一年,久卧病床的妈妈离开后,她一直,一直不愿意让爸爸太过操心。
受了伤不想说,与朋友吵架不想说,来自四面的压力更是不想说,她唯一期待的,只有在拿到第一名的成绩单得给家长签名的时候,每当那些时候,她都想告诉爸爸,瞧,你这个女儿,没有白养。
可惜,现实是残酷的,她并没有优秀到能证明自己的程度。
她考不上第一志愿,研究也顶多只能搞到普通程度,一点天赋也没有。
她根本,就没办法像她的父亲母亲一样的优秀。
她根本,就不值得让他们赔进曾经辉煌的年纪。
学术是一条非常寂寞的路,没有人可以为你照亮前方的风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走,你得摸爬滚打开天闢地,就算受了挫折也得自己抹乾眼泪好好站起来往前走。
大概,人生也是一样的。
而她,不管在哪一条路上,都已经看不到前方了。
郑襄元关掉瓦斯炉,将甜汤端上桌,傻傻看着漂浮而起的热烟。
──朗之不吃甜食,你在才多买的。
忽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咖答接着咖答响,她深吸一口气,捏着微微颤抖的手指,走上前,开门。
一张被岁月洗刷的容顏印入眼帘。
外头的人似乎有些意外,屋内的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战战兢兢地开口。
「爸,能跟我一起吃宵夜吗?」
*
一老一少安静地坐在桌边,拿着碗碟,相对无语。
郑襄元垂着脑袋,看着面前的人不知何时满是皱褶的手背,看着他慢慢喝着甜汤,眉头不自觉皱起。
小时候总以为这种吃甜点相互犒赏的举动只属于爸爸的那些研究生,根本不会有她的份,如今这么一齣,郑襄元忽然有点想哭。
原来爸爸是愿意跟她一起用餐的。
原来爸爸真的不喜欢甜食。
原来那些甜点,真的是给她的。
真可惜,她到现在才知道。
她缓缓放下餐碗。
瓷器轻轻敲在桌上的声音引得对面的人注意。
可即便注意到了,爸爸还是一如往昔,什么也不会说。
郑襄元按捺着躁动,制住就要衝出喉咙的心脏,谨小慎微地张口,慢慢的,紧紧地,如蚊蚋般,细碎地吐出几个字。
「爸,你讨厌我吗?」
声音比她预想的还要细微,还要虚弱。
郑朗之的动作稍稍一顿,甜汤的雾气燻花他的眼镜。
好久之后,他才张口,声音很轻很淡。
「怎么那样想?」
「因为,从小到大,不管我做得好或不好,你都没有说过我什么。」
就像小学有一次她打同学,还嚣张地逃学,还有她好几次让赵雅呈替她揹黑锅,又或是她没考上第一志愿,甚至考上研究所找不到指导教授的时候。
每一次每一次,那些值得挨骂的时候,爸爸总是轻描淡写,当然还包括了每一次,她希望得到爸爸鼓励的时候。
不称讚,不谩骂,就像从来就没有这个女儿一般,视若无睹,毫不在意。
如果这不是讨厌,那这是什么?
郑朗之垂着眼眸,久久没有说出半个字,气息很沉,一片死寂,彷彿默认一般,这样不动如山的反应一点一点,度秒如年地耗光了郑襄元所有的勇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腰桿,推开椅子站起身,把汤碗拿到流理檯下冲洗,指尖用力搓着碗里的痕跡。
早知道就不要问了。
早知道就不要问了!
这么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她干嘛还要自寻其辱呢?
她早该知道,她是爸爸心头的一根刺,如果没有她,爸爸还可以好好跟妈妈相处好一阵子,他们可以一块儿谈天说地搞研究,他们可以畅谈未来实现理想,她的出现,就像横插的一脚完全打乱他们的生活,她活该被爸爸讨厌啊!
水龙头下的水柱喧哗了她的耳朵,也晕染她的双眼。
当水流顺着排水孔绕成一圈小漩涡,缓缓地吸纳进深不见底的下水道时,一道细碎的嗓音毫无徵兆地,混着水花鑽入她耳里。
「就算是骂你吗?」
郑襄元动作一顿,关掉水龙头,转身皱紧眉看着郑朗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