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郁璐颖说。
“我真的胖了吗?”肖尧说。
“你自己没点数吗?”郁璐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故作惊奇的口吻回答道。
“我居然真的胖了。”肖尧说。
……
追悼会正式开始以后,肖尧又见到了沈婕——事实上,他被安排站在沈婕旁边。
第一排站的是沈鸿生,还有数位肖尧所不认识的大人,推测是沈鸿生的弟兄姐妹们。
第二排站的就是肖尧、沈婕和另外一些半大孩子了。
“这些都是你的……”肖尧和沈婕咬着耳朵。
“我的堂哥表姐们,你现在还不用认识。”沈婕小声回答他。
为什么不用认识?
“你后妈人呢?”肖尧问。
“人家有喜了。”沈婕说。
“有喜?……怀孕跟这有什么关系?”肖尧莫名其妙地问道。
沈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拍了他一下,没有说话,言下之意是叫他别问了。
肖尧左边站着的小胖子冲小俩口挤眉弄眼——那小胖子西服胸前的口袋里像是插着一束鸡毛——肖尧冲他小小挥手,沈婕则朝他扬了扬小小而又粉嫩的拳头。
小胖子左边站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人,正哭得伤心。
郁璐颖作为无关路人甲挤在中后排人群里,伸着脖子看热闹——为了站在肖尧五米以内,她站得还是有些靠前了,好在也没有人管她。
追悼会按部就班地举行,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记述的。
三鞠躬,奏哀乐,默哀一分钟,接着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瘦猴——老纺织厂单位领导致悼词。
轮到沈鸿生作为家属代表致悼词的时候,沈婕和小胖都开始哭。前者紧抓着肖尧的西服袖子,肖尧听着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啜泣声,一边徒劳地在兜里翻纸巾,一边更加徒劳地试图挤出两三滴鳄鱼的眼泪。
但遗憾的是,他连把眼眶浸湿都无法做到。
肖尧开始努力回忆起自己这十六年人生的各个悲惨时刻,可到头来还是没能成功,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去抠喉咙催泪,只得暗暗懊恼为什么与自己共生的人不是沈婕。
这样,我就可以传递她的悲伤情绪了吧,肖尧想。
最后遗体告别的时候,肖尧陪着磕了几个头,跟在沈鸿生等人的身后,与沈婕的表兄弟姐妹们一起送逝者去火化。
跟在棺材后面走了几步,肖尧心中一惊,暗道不妙,回头一望,见郁璐颖已经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快步走进二三代家属的队伍里,低头混迹于其中,遂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同样低头疾步前行,心中暗暗祈祷别出什么岔子。
“哎,哎,家属送行——”这声音很快被甩在了身后。
肖尧任凭沈婕挽着自己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棺椁消失在铁栅门后房间的拐角。
沈婕已经靠在他的身上,哭成了泪人。
在朝追思大厅往回走的路上,殡仪馆工作人员郑重其事地嘱咐众人,切莫回头。
这种本土迷信不知道起源于哪个时期,但是让肖尧想到了《创世纪》里的一段记载。
罗特一家从罪恶之城索多玛出来,天使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回头看。
这类故事里总有那么个把不听话的,罗特的妻子回头观看烈焰焚烧中的索多玛,立即变为了盐柱。
正思量到此处时,却见沈婕面带泪痕地转过了脸,朝后看。
肖尧大为惊骇,伸出两手捧住她的脸,给她扭了回去——手法看起来像在杀人。
所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沈婕没有变为盐柱,脖子也没有受伤。
按照习俗,送葬队伍要去跨火盆,然后去吃白饭。
郁璐颖拉着肖尧绕过火盆,没有去跨,直接快进到了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环节——吃席。
肖尧坐小孩那桌——郁璐颖也在同一桌,这一桌都是沈婕的表亲堂亲,他们彼此都很熟络,肖尧二人却是一个也不认识,因此场面有点尴尬,不过也没人多说什么。
菜非常好,席间的气氛也较为轻松明快,肖尧吃得很开心,也喝了不少(果粒橙和椰汁)。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桌席定然价格不菲,随即想到自己还没随帛金,便“哎呀”了一声。
沈婕先前哭了妆,这会儿刚洗好脸回来:“怎么啦怎么啦?”
肖尧和她咬着耳朵,她说:“没事,你不用。”
“我不用吗?”肖尧说。
如前所述,这一桌都是第三代亲属,最大的也才刚上大学,最小的才上小学。堂表亲们彼此之间也都熟悉,对于忽然冒出来的肖尧、郁璐颖二人组自然是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对肖尧同学。
一部分人已经看到了挽联上的“孙女婿”字样,大多数人也都听闻了肖尧和沈婕之间“可歌可泣的传奇爱情故事”,都在很兴奋地问这问那,八卦。
沈婕悄声嘱咐肖尧不要乱说话,自己从容应付着这些八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席间,肖尧和那个追悼会上站在边上的,上初中的小胖子相谈甚欢——这家伙是沈婕的其中一个表弟,资深电脑高手兼骨灰级游戏玩家,跟肖尧吹嘘他家里的电脑配置,以及收藏的正版街机机台,把肖尧听得一愣一愣的,心向往之。
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肖尧问表弟要qq号码,正拿手机记了一半的时候,却忽然被沈婕劈手抽走。
“咩?”肖尧说。
“你要宁宁的联系方式啊?”沈婕说:“回头我发给你不就完了呗。”
“哦,行啊。”肖尧说。
沈婕把肖尧和郁璐颖送到酒楼的楼下:“我就送你俩到这了,还得上去招呼他们。”
郁璐颖和沈婕客客气气地道了别,肖尧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挪不开脚步。
“回去吧,回吧,”沈婕微微笑着,伸手抚摸肖尧的脸庞:“电话再联系。”
“你什么时候回家?”肖尧脱口而出,问出了这个自己都知道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沈婕沉默不语,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
肖尧伸手把女孩揽进怀里。
沈婕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肖尧的腰上,温柔地劝慰道:“好啦,好啦,这这么多人呢。”
肖尧和郁璐颖一边沿着上街沿行走,一边寻找着一辆“差头”。
郁璐颖郁郁寡欢,肖尧怅然若失,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冷吗?”然后,肖尧这么说。
“还好。”郁璐颖伸出右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左上臂。
“明天军训的事情怎么办?”肖尧踌躇着问:“让奶奶去请病假?”
“我这边,得让我妈妈请假才行吧?”郁璐颖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了自己的手机:“虽然两个人又同时病倒的话……”
“管伊呢,”肖尧说:“反正已经不会再有人说我们闲话了,不是吗?”
郁璐颖轻轻点头,刚要拨给郁丽华,郁丽华的电话却已经率先打过来了。
“侬要死了?”尽管郁璐颖没开免提,肖尧还是听得到听筒那边的咋巴咋巴:“林老师说你今天没去上学!”
“我请了假的!”郁璐颖说。
“谁给你请的假,我才是监护人哎,我怎么不知道?!”郁丽华怒气冲冲道:“你们俩个不上学,又上哪玩去了?”
“沈婕的奶奶去世了,他要去参加追悼会,”郁璐颖实话实说:“我只好陪他去。”
电话那头传来了短暂的沉默。
“喂,姆妈?”郁璐颖说:“哎呀!”
“怎么了?”肖尧连忙问。
“怎么了?”郁丽华也连忙问。
“没事没事,”郁璐颖对着听筒说:“一脚踩水塘里了。”
郁璐颖又简单地和她妈讲了几句,挂断了电话,一手扶着肖尧的肩膀,一手脱下黑色的小皮鞋,往外倒里面的水。
说是“水塘”,其实只是一个稍深一些的小水洼,上面覆着一层薄冰,颇具有迷惑性。
郁璐颖光顾着应付郁丽华,没有注意到,一脚踩了上去,前半只脚都插进了冰水里。
她感到一股寒意透过湿透的袜子传遍了自己的脚掌,秀眉微蹙。
湿袜子贴合着她修长的脚型,黑色冬季厚黑丝细腻而又光滑,完美地勾勒出少女的小脚丫。
前半个脚掌湿漉漉的,格外显得黑亮,好像还反射着自然的光。一层薄薄的水膜覆盖贴合在湿透的袜子上,看起来漂亮极了——水滴顺着丝袜的纹理汇聚到她的袜头,从足尖滴滴坠落,重新返回“水塘”的怀抱,而后半个脚掌却是明显的干燥,与湿润的部分形成鲜明的对比,呈现出一道天然的分界线。
袜子吸湿后的触感让郁璐颖感到一丝凉意,事实上,这种气温下接触冰水,让她很快就麻了。
少女一边倒着皮鞋里的水,一边抿紧嘴唇,轻轻晃动着脚趾,好像在感受着袜子与水分之间的摩擦。
下意识地,她的五根玉趾并拢在一起,却又不时蜷曲伸展——这个动作加速了水滴从袜尖的坠落,也让脚趾处的袜子呈现出数道更明显的褶皱,好像在诱惑着谁。
郁璐颖知道,身边的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脚,他的眼神中似乎燃烧着某种炽热的欲望,令她的心跳加速。
然后,这肖尧便蹲下身来,用力一把将郁璐颖的脚重新按进冰冷刺骨的“水塘”里。
少女瞬间勃然大怒。
饶是她清楚地知晓对方的xp,这冰天“雪”地的这样自说自话,也未免太不尊重女生了。
“欸侬十三点啊侬?”郁璐颖带着些许怒气,一巴掌拍到肖尧的脸蛋上,只使了三成力。
肖尧:“……”
郁璐颖:“……”
两个人呆若木鸡地对望了一秒半。
郁璐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脸上一点都不疼。
肖尧犹犹豫豫地抬起手,轻轻地“还手”。
“果然……”少年喃喃地说。
郁璐颖也一下子明白了他方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脚按进冰水里。
然后,两个人开始在大马路上疯狂地用双手互锤对方的胳膊。
“别,别别别别,”肖尧喘着粗气说:“疼,疼,疼。轮流来。”
稍加测试之后,两个人便认清了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共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开什么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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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肖尧一直在疯狂地打沈婕的电话,可一直都是漫长的嘟声后,响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郁璐颖坐在出租车的后排,脚趾头先前还能感觉到皮鞋里的冰渣,后来干脆麻木到失去知觉,见肖尧连表面的关心工作也没有,只是跟没头苍蝇一样给沈婕打着电话,自是内心独自气恼。
她在心里面把肖尧大骂了一万遍,不过肖尧听不到,倒也省事。
肖尧见沈婕不接电话,索性让司机停车调头,往吃席的那个酒楼开,刚过没两个红绿灯,沈婕却终于恢复了联系——她主动回了电话过来。
“怎么啦怎么啦?这一会儿功夫没看,又几十个未接来电!”沈婕的口气里,宠溺带着责备。
“你在哪?”肖尧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沈婕莫名其妙道:“我还在酒店里呢,我们刚要走——哎,来了来了!我先不跟你说了,回去再打给你,啊?”
肖尧把那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咽下肚去,脱口而出:“共生没有了!”
“好的好的,等我回去再——什么?”沈婕惊道:“什么没有了?”
“共生!”肖尧说:“共生没有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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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肖尧和郁璐颖老老实实地去学校报道、集合,坐上了前往“东方红洲”参加“学军”的大巴。
军训的日子自是苦不堪言,又无聊透顶,天气又冷,没多少正面体验可言。
好在,主办方还不算彻底给他们上强度,因此在每天收队之后,肖尧还有力气牵着郁璐颖的小手,在东方红洲的湖边喝着西北风走一走——总算是在“东方红洲”留下了一丢丢丢的美好记忆。
郁璐颖身穿迷彩装迷彩裤,裤脚和绿色军鞋的鞋帮交界处露出两抹白色的袜子,稍微长长了一些的头发披散在脖子的根部,随着晚风的吹拂而凌乱地飘扬着。她的迷彩服外面披着一件浅色的冬天大衣,脸上没有表情,肖尧走在她的左侧,扭头凝望少女的侧脸,只觉得美不胜收。
时装到底有什么意义?只要人长得好看,穿这种整齐划一不分男女的军训装和绿大衣都好看,肖尧想。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情不自禁地凑上去,要亲郁璐颖的脸,后者却眉头一皱,直接避开了。
“你干什么呀……”肖尧说。
“你干什么!”郁璐颖呵斥道。
最终还是亲到了。
但是被狠狠地嫌弃了。
又一阵强风拂过湖面。
“冷不冷啊?”肖尧问郁璐颖。
“不冷,还好。”郁璐颖说:“有穿着大衣呢。”
“白天冷伐?”肖尧像是在没话找着话:“白天你又没穿大衣,我看着你摸爬滚打,心里可心疼了。”
郁璐颖从秀鼻中发出一声轻笑:“你心疼我?快得了吧。”
“怎么就得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心疼我你就把我的脚往冰水里按,”郁璐颖笑道:“你心疼我,我的脚在鞋里冻成冰墩墩,你只顾在那一个劲给你老婆打电话,我,你……”
“不是,你,我,我那不是因为……”肖尧一时语塞。
其实,无论是他肖尧,还是郁璐颖,还是沈婕,心里都很清楚。
如果他们之前的假设没有错误的话。
共生的消失意味着他和沈婕的关系……至少是出了大问题。
如果用欧阳千千的话来说,那就是两个人之间的红线,变黑了。
现在,肖尧只能寄希望于,是之前有关共生原理的推测搞错了。
沈婕当然能够捕捉到肖尧的此种焦虑,因此这几天对他格外热情。
事实上,在军训的头两日,沈婕的信息与来电频率,高到了连肖尧都觉得有些生草的地步。
紧接着,他意识到,沈婕如此高频率地和自己联系,并不单单是为了安抚自己的焦虑情绪。
她自己也很焦虑。
她也生怕失去自己,她也生怕自己离开她。
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肖尧的紧张情绪反而得到了一定的纾解——这很容易理解。
接着,他们便开始担心,拆散他们的会不会是天灾。
或者又是人祸。
“我今天回班级里去上课去了。”军训的第三天,沈婕在电话里告诉肖尧:“所以白天消息才变少了。”
“女中啊?”肖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蛮好,蛮好。”
说“蛮好”的时候,心头一阵失落:“那个,啥,同学们没说你闲话吧?”
“没~~有,”沈婕说:“她们都风度可好着呢。”
“只可惜了咱们那笔借读费。”肖尧说。
沈婕发出了两声悦耳的干笑。
“欸,狗子,我问你个事情啊……”少女神秘兮兮地开口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也别往心里去啊。”
“什么事啊,你问。”肖尧把手机换了一个耳朵。
“之前我爸爸……”沈婕踌躇了一下,但还是问出口:“我爸爸说他有打电话给你,说他不抓我了,还会每个月把生活费打进我卡里,是真有这事?”
“……是有的。”肖尧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沈婕的语气相当温和。
“……我,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肖尧是在实话实说,但是这个理由一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侮辱对面的智商:“……我是说,那个电话。”
“噢……”沈婕的语气听起来显然不是太满意。
也许,潜意识里,就是怕你回去?肖尧翕动了两下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对了,我也有一个事情,”数秒的沉默后,肖尧开口转移了话题:“想问你好几天了,一直也没问。”
“嗯。”沈婕淡淡地应道。
“咱爸,这算,接受和认可我了?”肖尧犹疑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说呢?”沈婕反问道。
“你是怎么做到的?”肖尧问沈婕。
“我和我爸摊牌了,”沈婕爽朗地回答道:“镜子,未来,女儿,天韵的事情。”
“什么?”肖尧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大锤猛击了一下:“你说啥玩意儿?”(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