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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没有爪子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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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downtown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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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扇了他一巴掌,力气很大,甚至连他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招架不住地趔趄了几步。他嘴角破了,流了血,在他口腔里泛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他一瞬间竟觉得自己是即将饱餐一顿的猛兽,但回过神来才想起,那都是他自己的血。「老爸!」二姐从后面凑上来扶着他,却被他甩开了,然后老妈又扑上来挡在他和父亲之间却同样被他甩开。随即他的母亲开始像被捏着鼻子那样地哭,摀着眼睛几乎跪坐在床边。他们就像在演一出他妈的一张票也卖不出去的舞台剧。林鹤洋很想怒吼说你们都离我远点,操你妈的,哭哭啼啼的女人全都给我消失!然后他突然想,苏瑞当初被家里人发现性取向「不正常」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一阵血雨腥风呢?

紧接着父亲的吼声先传来,「我明天就联系你们学校,你下学期就办理转学,争取明年就去温哥华唸书。」

「洋洋,去温哥华也没什么不好,妈妈可以照顾——」

两人就像一对拼了命维护强权的暴君和他的皇后,一唱一和,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自己唯一的儿子可能变成了同性恋。

「我不。」他继续说,「如果你看不惯我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我们生你养你,不是让你跑出来不好好唸书还和男的鬼混!」

林鹤洋恨得咬牙切齿。

不。他在心里咒骂。你根本没有生我养我,你从来都不在这个位置上……

「你就没想过从你那玩意里跑出来的就是个同性恋儿子?」他反驳道。

实际上,脱口而出这句话的瞬间,他也不那么确定了,话尾的语气弱下来。在遇到苏瑞之前他根本没思考过自己的性取向——性取向这一话题甚至从没出现在他的认知之中。他身边没有同性恋、连双性恋都没接触过,亦或是这类人在他的成长环境中永远是隐身的。他们都有个共同的代称——「娘娘腔」,涂脂抹粉,翘着兰花指,出现在他们这些青春期男孩搞怪的玩笑中,就像儿时的香港喜剧片里那些异装癖似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被这个标籤定义的吗?亦或是这个标籤实际上并没有定义任何人?

父亲没有回应。那中年男人有点发福的脖子被气得通红,似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再次抬起手来给他一巴掌。然后这中年人终于是顺了一口气,抬手示意自己的二女儿,「你下学期帮他申请转学,」然后又看向林鹤洋,「明年暑假就搬去温哥华住。」

他还想说「我不」但阻止了自己。

不要再说「我不」了。

幼稚、无能又愚蠢。

「听说那个男生现在借住在你家。」老爸又开口了,牙齿间都透着厌恶,「如果你们之间没什么,那就让我见见他。让我亲口听你们自证清白,你就可以不去温哥华。」

林鹤洋犹豫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然后又闭上。这句话确实比之前扇巴掌有用多了,让林鹤洋猝不及防。他不是没想过老爸会用这一招对付他,他害怕的是,无论他多么绞尽脑汁,也无法对父母「自证清白」。

他并不「清白」。

如果说喜欢上一个男人是「不清白」的话,那他能被法庭判决一千个终身监禁还有一万次死刑。

然后他又想说那句「我不」了,好像除了这种幼稚的回绝他无法做任何事。的确,他和苏瑞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他们甚至连互相表明心意的时候都处在仓促又愤怒的情绪之中,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实在太希望可以和苏瑞之间发生什么。他不想要「清白」。

「他现在是不是在你家里?」父亲问道,同时站起来,「带我们去见他。然后你们两个人都跟我保证你们之间无事发生,我就放你在这边念完大学再回温哥华。」

就是那一刻,林鹤洋突然觉得原本宽敞的酒店房间四壁向他挤压过来。他的双亲,两个姐姐还有祖父母围着他,就像是几条无形的枷锁,钳住他的手腕和喉咙,戳瞎了他的眼睛,攥住他的心脏,熄灭了他世界所有的灯火。

让他庆幸的是,与苏瑞的告别并不像上一次那样莽撞又仓促。他们还算是郑重其事且平静地接受了现状。林鹤洋从downtown驱车回到家,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门打开的时候苏瑞很快迎出来,焦灼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大半。

「对不起。」然后他说。

随后的半天里,这是他唯一能说出来的一句话。

他突然想如果当初不是威廉·诺里斯去机场接他的话会怎样呢?如果当初威廉没去机场,没有接到他,没有和他成为朋友,没有邀请他去家庭派对,他就不会认识苏瑞。那样的话他会不会交到新的朋友,和其他同学一起打篮球,答应某个女孩对他的告白,他们毕业后一起跑到大城市找个工作,他带着她去加拿大见家人,最后他们结婚生子,携手一生。

这样他是否会更「快乐」一点?

林鹤洋的家人也失去了在这座俄亥俄州中央的小城市里游玩的兴致。他们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订了两天后回温哥华的机票,只不过这一次多了林鹤洋。他一直铭记着这个日子,2014年12月23日,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离开」这里的日子。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甚至把这个日期当做手机解锁密码。一开始这个行为还会让他时常心痛,但时间久了,日期也仅仅只是日期。

时间确实能够治愈一切,谢天谢地。

前往温哥华的机票很早。他跟着父母,爷爷奶奶还有两个姊姊早上七点就到了哥伦布机场托运行李。这是林鹤洋上一次回去的时候做过的航线,他们需要在多伦多转机,途径七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位于加拿大西海岸的温哥华。

清晨的机场人不多,他们很快便托运好了行李,安检口也不需要排队。机场警卫给他们的登机牌盖了章,扫描了他们的护照,便让他们一个个通行了。林鹤洋拖着步子,走在了他们一家人的最后,故意和前面的长辈们保持了一定距离。二姐却紧贴着他,似乎生怕他突然跑了似的。在排队值机时,二姐在他耳边偷偷说,「洋洋,我很抱歉。」

他沉默了片刻,头也没抬说,「你并不抱歉。」

「什么?」二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根本就不觉得抱歉。」他重复道。他听到二姐的呼吸声变急促了,就知道这个女人又要哭了。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哭泣怎么会这样招人烦躁?它明明应该惹人怜爱,楚楚动人。如果是苏瑞在他跟前落泪的话他一定不会烦躁的。相反他甚至相当享受那个过程。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突然变得喜欢「男人」或是什么的。

没有任何「女人」,或是任何「人」让他足够动心,除了……

——他不想离开这里。他想要每一年都像十八岁刚来到哥伦布城的那一年一样度过,上课,打球,泡图书馆,跑去学校湖边的餐馆里尝试各种口味的冰激凌,被苏瑞无孔不入的念叨包围着,和孙艾伦还有周芷琪一起在食堂扯闲天,直到上课都要迟了,他们在人群之中飞奔,书包在背后来回摇晃。

他的家人已经开始脱鞋,将大包小包放进盒子里准备安检。他与二姐还在后面排队,二姐拽着他的胳膊,似乎想跟他说些什么,只是林鹤洋将鞋子脱下,又弯下腰去捡。他将鞋子勾在食指和中指上,抬起头来,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叫他的名字,喊声回荡在安静的机场大厅之中。

「林鹤洋——!」那声音喊道。

他回过头。

苏瑞几乎走到了安检口,只是安检口前面被拉起了弯弯曲曲的围栏,与他们隔了十几米。机场警卫拦下了他,说先生,你没有登机牌不能过去。那人依旧穿着他来时的那件帽子很大的黑色羽绒服还有红色的围巾,围巾上面和乱糟糟的头发上沾着白色的斑点。那让他意识到外面下雪了。又是一年白色圣诞,可他依旧没有迎来他的好运。

在林鹤洋的视野里,苏瑞整个人被偌大的场景框柱,显得那样瘦小。二姐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洋洋,你不要做傻事——」她率先说,即便林鹤洋整个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但他亲爱的二姐已经把父亲的口吻做到了有学有样,那抑扬顿挫的姿态着实令人发笑。

他的家人立刻全都停下来看他。那一瞬间他的确在想,自己还算健壮,如果真要挣脱离开,二姐绝对拦不住他。然后母亲绝望的面容从人群之中出现,在他的眼前无尽地放大,那张脸挤压着他一触即断的神经。他如果这样走了,彻底背弃家人,他该去哪里?该如何养活自己?该如何不拖累苏瑞?

他的二姐依旧狠命地拽着他,就像他是她最后一根稻草,而此刻他家里所有女人——他那那些沉重、温柔又痛苦的眼神尽数落到他身上。她们那热忱、灼烧着的目光匯聚在他身上好像他是她们唯一的希望,是她们人生中的引路明灯,那些目光里交织着所有她们不得不放弃很多选择的不甘、认命和偏执,它们好像火又像洪水,让他喘不过气,眼前发黑,几乎溺亡。

苏瑞没有再喊他了,这出乎他的意料。那人只是扶着围在安检口外的栏杆看着他,目光如炬,眉眼如画,像是他记忆深处老电影里的人物。「先生,您得往前走了,不要挡着安检口。」一名负责安检的警卫冲他喊道,那让他回过神来。他扭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苏瑞,只有差不多两秒的时间,那两秒却像人临死前的跑马灯那样,仿佛过了二十年。

在那两秒里,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从苏瑞的嘴角闪过。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他好像真的看到苏瑞朝他露出一个近乎诡异的微笑。那人不再说话或是喊他的名字,他们相隔那么遥远,苏瑞头上的雪已经化了,那让他的头发被打湿了些,变得一缕一缕垂在额前,他那双飞挑着的桃花眼比机场大厅里刺眼的灯光还要亮,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几乎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最终,他们一家七人浩浩荡荡开始排队安检,被仪器扫描了全身。林鹤洋总是好奇扫描之后,他从安检电脑屏幕里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他浑身是什么颜色?他的心脏在那一刻还是最火热的部位吗?

他不是个徒然乐观的人,也从不信上帝,但那个时候他的确开始祈祷了。他想起去年苏瑞回国时的那个春天,他们在这个机场分别的时候,安检口一个面容和善的警卫阿姨对他说「祝你好运」。林鹤洋觉得这一年多让他快乐的事很少,那么这些好运是不是都被他攒下来了?他愿用他毕生的好运换苏瑞回到他身边,亦或是换回他还拥有苏瑞的人生。

多年之后,他依旧不算个虔诚的信徒,但作为一个曾经的无神论者,他也逐渐开始质疑自己年少的执拗。他想,这世界上一定有神明,不然又是谁在这个白色圣诞,听到了他在飞往温哥华的航班里的小声祈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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