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时间竟让他有点语塞,慌乱之中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反驳。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因为晓柔才选择认识你。」他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我并不是——也许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早就不是了。」
「鹤洋……」
「我是说真的!」
苏瑞的嘴角翘起来,那是个非常温暖的微笑。「我不是说不相信你。」他耸耸肩,「我没打算质疑你或者怎样。」
「我觉得,你之前的生活挺好的。」
林鹤洋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老是一副别人冒犯你的样子。」苏瑞由下自上瞪了他一眼,「我是说寒假和你们在加州的时候,我觉得很好。」
——「我总想如果我是你们之中的一员就好了。」
「你的确是我们的一员啊。」
「我不是。」苏瑞很快摇摇头,「你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脚步慢下来,那时候他们刚好路过一处教学楼前的草坪,那里被盖满的积雪没有人踩踏过,平滑得像橱窗里未被售卖的蛋糕,「我下学期就要毕业了。」
「不是还有一年吗?」
「我这两年都修满了学分,下学期只剩下三门课,可以提前毕业了。」苏瑞说罢,停顿了很久,再张口时声音却颤抖了,「而且我下个学期很有可能会申请线上,因为我爸受伤了,我大概需要提前回国了。」
林鹤洋刚张口,连一个词都没说完,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喉咙就好像噎住。他一时间乱了心智,故意抬高了声音喊道,喊声在空旷的道路上回荡,「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干嘛要知道这些?」
苏瑞很快冷淡地回答,「抱歉,你如果不想知道就最好了。」
他们走到校车站的时候一辆西校区线路的巴士缓缓从他们身后驶入车站。「还是搭校车吧。」苏瑞提议道,而林鹤洋发誓这将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棒的人生提议。
——没错,还是搭校车吧。
校车里暖气很足,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在他的眉毛和牙齿上结了水汽。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上校车,车里只有第四排坐着一个穿着猩红色校衣的学生,帽簷压得很低,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胸前印着他们学校标志性的巨大字母「O」。
苏瑞深一脚浅一脚、似乎还没有从雪地里走路的状态下脱离出来似的走向校车最后一排。他们跌跌撞撞坐下。然后苏瑞曲起胳膊,手托着脸向窗外看去,好像立誓要保持沉默。
「……你刚才说,你爸爸受伤了?」
苏瑞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在校车前进的嗡鸣中不着痕跡地「嗯」了一声。
「他还好吧?」林鹤洋愈发觉得自己在没话找话。
「还好。」苏瑞简短地回答,「腿上受了些伤,大概要几个月才能好,我妈一个人没法照顾。」
林鹤洋有点如坐针毡,他抬起手又放下,像个小丑。「那个、……」他最后说,「那你回国之后还会回来吗?」
苏瑞斜着眼睛看他,从飞挑着的眼角。「不会了吧。」
「可是……!」
可是……
「你当初不是因为想离开那个家才来到这边的吗?」
和他一样。
——虽然、是的,林鹤洋心里清楚得很,他和苏瑞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但从某些角度讲,他就是觉得他们两个遭遇相同,又或者是他过于一厢情愿了。
苏瑞的表情在他话音落罢的时候垮下来。那个人把手臂放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差不多就快要趴在那上面。「父母之命嘛,我总不能拋下我爸妈不管。」
「所以你就要这样拋下所有努力,拋下所有未来了吗?」
苏瑞的情绪好像更加低落了。他的声音闷在臂弯里,「大概是吧。」
「你之前还说我是我爸那个不会违抗命令的乖儿子呢。」林鹤洋愤愤道,「现在看来实际上我才是那个反抗的人吶。」
苏瑞终于认真地望向他,「那希望你继续保持。」
「你爸爸没关係吧?他怎么会突然受伤?」
「你不知道吧,我爸是警察,在派出所做了一辈子一线的民警呢。」
这种事他确实不知道。他应该知道吗?他明明和苏瑞没有熟悉到对彼此家庭知根知底的地步。即便他们相识半年,还一起去三藩旅行,但好像看上去他们之间就是隔着一层纸,不是随意就可以捅破的那种,而是钢筋铁板做成的纸。
——直接说是钢筋铁板就好了。他暗自破罐破摔地想。
「那他的工作应该蛮危险的吧?」
「派出所能有什么危险的?」苏瑞回答,「大部分不过是老公打老婆,儿子打老妈,走在路上因为一些鸡毛蒜皮打起来之类的。也有过危险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人拿着菜刀在十字路口要砍人,被我爸制服了,事儿了了之后我还跟着去了表彰会,连学校都点名表扬了我爸。我那时候可自豪了……」
林鹤洋很用力地点点头。他想,他也曾因为拥有过那样一个高大威严、一锤定音的父亲而自豪过。
「这次倒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儿。他非要追个小偷,其实就是个孩子,但他岁数大了,被绊了一跤,腿摔断了。」苏瑞继续说,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要我说,他是活该。在他眼里工作比什么都重要,任务来了他就立刻可以拋下我和我妈。我这二十年……所有的重要时刻都没有他。他这么拼命有什么用?他不会搞什么人情世故,最后在派出所做民警做了半辈子。」
林鹤洋一时语塞,沉默片刻才勉强说道,「不过、对于他救的那些人来讲,他一定是很伟大的。」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他认为比起他那位为了赚钱能毫不犹豫把良心餵狗吃的老爸,苏瑞的父亲应该是一个可敬的人。
即便真是如此,林鹤洋还是被上了一课,那就是不合时宜的发表自己的见解永远是个错误。他眼睁睁看着苏瑞的眼眶变红了,在温暖的车厢里被窗外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衬得更像一团晚霞。「那让他认他救过的那些人做儿子吧。」苏瑞恶狠狠地回答。他抬起手来遮住眼睛,然后乾脆趴在胳膊上。浑身上下却一动不动,但林鹤洋知道他在安静地落泪。
最终,这个叫林鹤洋的傢伙做了——他愿意称之为他这一生最勇敢的行为。他抬起胳膊,比起同龄人来说过于袖长的手臂绕过苏瑞的肩膀,然后他搂住了他。
几秒鐘后苏瑞的身子靠过来,随着距离缩短而加快的是他的心跳。那个年长的男人最终靠进他的怀里,那让他难以自持地回到了上一个秋天,他们在昏暗的酒吧地下。当他和苏瑞第一次独处,他们第一次距离那么近的时候。
当然远不止这些。他很想抱紧他,捧住他的脸,他们接吻、牵手、拥抱或是更多。
——打住吧。
校车晃动把他们分开,而他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喂。」于是他低声说,「这个给你的。」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迪士尼的袋子,那里面装着一个唐老鸭掛饰。苏瑞抬起头来,有点惊讶地望向他。
「寒假我们不是去迪士尼了吗?我带了些伴手礼回来。」他若无其事道,试图在不经意间摆出一副自己给所有的朋友都带了伴手礼的姿态。
「你天天带着这些东西吗?」苏瑞扬起眉毛。
「我今天本来就是要去找你。」他说,「我从威廉那里问出你的打工时间,你以为咱们这么有缘能在图书馆偶遇啊?」
苏瑞眨了眨眼,嗤笑了一声。「我不喜欢唐老鸭。」
他回答,「随便你,反正我给你礼物了。」
——『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自己是gay的?』『怎么?你也有这样的苦恼了?』
他想,他是有这样的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