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在飘雪中到来。威廉·诺里斯邀请他们去他位于Gahanna城的家。Gahanna在哥伦布城中心的东北部,开车大概四十分鐘,对于这一片密集的小城镇来讲,已经算是很远的一段距离。让林鹤洋震惊的是,除去苏瑞,威廉最先邀请的竟然是孙艾伦,这再一次让他对孙艾伦这个姑娘的社交能力表示震惊。他们计划搭苏瑞的便车,白天在威廉家做客,晚上一起去附近的塔吉特百货赶週四就会开啟的「黑色星期五」促销,然后第二天开去哥伦布市北边的明矾湾州立公园远足,而后的週末在家补作业,毕竟感恩节假期过后,期末考试就要到来了。
当然,在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公共交通系统的城市——比如公车要十几分鐘才会来一趟这种程度——他们计划的这些活动都非常严重地依赖着一个人。
他们这个群体中唯一的有车族,苏瑞。
「苏瑞学长有别的安排吗?」孙艾伦问,「如果有的话我们就问问别人有没有要去的,大不了租车,不知道中国的驾照可以用吗?」女孩立刻拿出手机摆出一副大肆邀约的架势,而林鹤洋完全相信以她的水平一定可以把半个商学院的同学都约来,「听说费学长他们也要去这个公园远足来着,咱们也可以搭他们的车?」
苏瑞摆襬手说,「我没什么别的安排,咱们一起去嘛,说得好像我不想和你们去似的。」
孙艾伦相当阳光明媚地笑了,路边的积雪仿佛都融化了一点。
不过,意料之中地,除去週四去塔吉特百货那天他们按计划完成了行程,週五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按时起床,无论是谁都在睡懒觉,按掉无数个闹铃,好像在举行一场谁起床更晚的比赛,最后他们将去公园远足的计划调到週六,毫不意外地,只留了一天用来补作业。
果不其然地焦头烂额。
冬天的阳光依旧那样烈,拚命地融雪,但雪太厚太多,堆积在路边直到他们的膝盖处,在十一月末就已经零下十度的气温下坚挺着,像一座座迷你的雪山,绵延不绝。开往Gahanna的路上几乎没遇到几栋超过十层的楼宇,全是平铺在广袤原野上的平房,连马路都有七八个车道,让成长在深圳的林鹤洋一时间无从下脚。
这里的风景那么宽阔。他从一个最高楼林立的港口都市,来到最一望无际的内陆平原,一切又这么顺理成章。
如果一定要给人生加一些时间节点的话,林鹤洋觉得就是在这个时刻他好像觉得自己真正地属于这里。
他找到归处了。
到威廉家的时候他们受到威廉父母热情的欢迎。威廉·诺里斯有个还在上高中的妹妹,他们一家四口站在一起的时候林鹤洋差点以为遇到了四个克隆人,从身材到神态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把他们扔到世界各地也立刻能够冥冥之中找到彼此团聚那种相似程度。他们着手帮忙准备感恩节午餐的时候,孙艾伦摸到林鹤洋旁边。他正把袋装生菜放在盆里拌沙拉,草叶的味道清新扑鼻。「喂,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啊?」孙艾伦问道,压低了声音。
林鹤洋斜了她一眼,「多管间事。」
「才没有,是你们两个看上去怪怪的,你知道吧。」孙艾伦疯狂暗示道。
——是啊,这世界上就你最明察秋毫了。
林鹤洋后槽牙咬得「嘎嘎」响。
他刚想接话,苏瑞就蹭过来了,从他还没拌好的沙拉里插出去层层叠叠一大摞生菜碎,塞进嘴里「呱唧呱唧」嚼着,在叉子第二次落进盆里之前,被林鹤洋抓住了。
「喂,搞什么啊!」他骂道,紧握住苏瑞的手腕。
苏瑞被他这隻手抓得猝不及防,叉子震耳欲聋地掉到地上。这个人慌不择路的神态,在林鹤洋的眼中相当可爱。
没错,林鹤洋破罐破摔地想。他不装了。
苏瑞就是很可爱,真的很可爱。作为一个直男——这是他最后的底线和坚持——他就是觉得一个比他大了两岁的同性很可爱,怎样?世界又不会因此毁灭,别人就管不到他,所以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孙艾伦的眼神更奇怪了。
「干嘛,又不是你家的。」苏瑞闷声嘟噥道,头也没抬一下,蹲下去捡叉子然后悻悻走了,凑去帮威廉的妈妈准备烤火鸡的圆椒。
威廉·诺里斯和他妹妹闯进厨房的声音打乱了很多东西,包括林鹤洋的思绪还有孙艾伦欲言又止的表情。直到他们在餐桌旁围坐,威廉的母亲把火鸡切好,林鹤洋的手机振动起来。他赶忙把手机从桌子上拿下去,看到屏幕上显示的都是孙艾伦的短信。
「告诉你个秘密。」孙艾伦的第一条短信是这么写的。
「看一下手机啊你?!」第二条。
他回復道,「什么啊,搞得像小学生,有什么事不能嘴上说啊?」
「我也不想这样,但这件事我必须要私下跟你讲。」
一分鐘的短信式沉默。
「你是不是和苏瑞学长亲过。」
「……就这事啊。」
「不然呢??」
「你怎么知道的?」
「当事人亲口告诉我的,我不明白你这到底在做什么?这算什么啊?!」
「有必要吗?一惊一乍……」
孙艾伦在餐桌上给了他一个非常犀利的眼神,紧接着最后一条短信冒出来:「这样很混蛋,你知道吧?」
就是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对他评头论足,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不对。怒火从胃里烧到喉咙,再美味的烤火鸡都变得难以下嚥。他放下刀叉,坐在他对面的苏瑞抬起眼来看他,声音小到他只能用口型来分辨。
那个人问,「你还好吗?」眼神关切又热烈。
他心乱如麻。
那一刻,他又想起了晓柔。那个如今在大洋彼岸用手机前置摄像头四十五度角自拍的女孩子。仅仅是十个月前他们还是如胶似漆的模样,如今他们拥有了各自的生活、奔向各自的前程。他最无忧无虑的十几岁之中有过什么值得他回忆的故事吗?有过的。他终归还算是快乐的。如今他却离开他的家乡了,像骨架不结实的小船,被推到参天的海浪里。
在这样的海浪中……
苏瑞那双眼睛,好像浓郁的热巧巧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