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斐来到庭台上,又看向助审席上面的百姓,“诸位助审员中午休息的怎么样?”
“非常好!非常好!”
“多谢张庭长的盛情款待。”
“哎呦!咱其实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二十个人笑得是嘴都合不拢,他们是安排在皇庭里面用餐,并且在湖边休息,这绝对是他们人生中吃最美味的一顿,事先他们可从未想到,当这助审员有这么多优待。
当然,他们并没有想到,皇庭这么安排,也是担心有人与他们暗通款曲,左右他们的判决。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毕竟是我请你们来帮忙的。”
与助审团交谈少许,张斐又向范镇、李敏等人道:“如果控辩双方都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可以继续审理。”
双方都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吧。”
张斐轻轻敲了一下木槌。
接下来是由范镇传召证人,是一位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者。
许芷倩立刻将此人的资料悄悄递给张斐。
此人名叫陆晓生,也是进士出身,曾礼部担任官职,但对当官没什么兴趣,四十岁就致仕回乡,为人非常正直,没有什么污点。
范镇问道:“陆先生,听说在此次以宗法约定利息中,其中这一分五的利息,就是陆先生你定的。”
“是的,这是老拙建议的。”
陆晓生点点头。
范镇又继续问道:“为何定在一分五?”
陆晓生道:“首先,是因为老拙的乡里一直以来就是规定一分五的息。”
范镇问道:“敢问陆先生你的家乡是在?”
陆晓生道:“河东县隐泉乡。”
范镇点点头,又问道:“为何贵乡会有此规定?”
陆晓生道:“因为我们乡的宗法中是提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惠及乡民,同时乡里长老见到许多乡村因为高利贷,而导致大量的乡民逃亡,为求乡里保持人丁兴旺,同时执行好宗法,故而规定借贷乡民,只能放一分五的利息。”
“原来如此。”
范镇点点头,又拿起一份文案来,向张斐道:“张庭长,这是有关隐泉乡低息放贷的具体证据,足以证明,这一分五的息其实早就存在的,而并非是大家特地想来针对青苗法的。”
“呈上。”
张斐看过之后,稍稍点了下头,又道:“范先生可继续询问。”
“是。”
范镇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陆晓生点点头,道:“还有就是,虽然目前各乡村是高利贷泛滥,但多半都是集中青黄不接和天灾之时,平时乡里放贷,其实也就是一分五到两分,约定这个利息,我觉得大家都还是能接受的。”
范镇问道:“平时乡里放贷,就只有一分五和两分?”
陆晓生点点头道:“一分五和两分也能得不少钱,你若不借,自有别人会借。而在天灾之时,借钱的人变多了,一些大地主就会坐地起价,趁火打劫。”
其实民间交易,不管是借钱,还是交易,都还是会遵循一个市场规则,平时百姓缺点钱,但又不是那种救命钱,这一分五息,到处都是。
不可能说,我借个应个小急,去借百分之两百的利息。
而富户也是图钱,所以他也知道,平时利息太高,百姓也不会来借。
百姓和地主之间还是有一个博弈的,只是说如果遇到天灾,那普通百姓就完全没有应对能力,这才给了那些地主可趁之机。
导致高利贷泛滥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地主穷凶极恶,而是百姓抗风险能力太差,国家又没有太多救助政策,这才给高利贷创造出一个巨大的需求市场。
范镇问道:“所以陆先生定此利息,并非是为了破坏青苗法。”
陆晓生摇摇头道:“不是。老拙是希望减少高利贷。”
“我问完了。”
范镇坐了下去。
这回那边站起来的不是李敏,而是邱征文,到底他们不同于范镇,对于朝廷制度,乡间制度都非常熟悉,了如指掌,故此他们只能每人研究部分内容。
邱征文道:“陆先生,关于隐泉乡的利息规定,在下也是有所听闻的,据说是通过乡里的义庄来进行放贷。”
陆晓生点点头:“是的。”
邱征文道:“而最初隐泉乡的义庄就是由你们陆家组织建立起来的,不知是否?”
陆晓生点点头:“是的。”
邱征文笑问道:“如此大善之事,相比也为陆先生带来乡民们的尊重和敬爱吧?”
陆晓生不太好意思道:“也也可以这么说。”
邱征文继续问道:“另外,听说官府也有拨粮食给你们的义庄,不知是否?”
陆晓生点点头道:“是的,若遇灾荒,官府通常会先将粮食拨给义庄,再由义庄分发给乡亲们。”
邱征文道:“那如果我说义庄借贷的钱粮中,也包括官府拨给义庄的粮食,陆先生是否认同?”
陆晓生犹豫一会儿,才道:“官府拨粮主要还是在灾荒之时,平时不常拨粮给义庄,但我也不敢说,用于借贷钱粮中,就没有官府的接济,但是义庄所有的钱,都是用于帮助乡民,决不能挪为私用,官府也会派人来监管账目的。”
邱征文点点头,又问道:“陆先生,可支持青苗法?”
陆晓生愣了下,思忖半响,“不瞒阁下,老拙并不支持。”
邱征文道:“但是陆先生难道没有发现,其实义庄这种借贷方式,跟青苗法是有些类似吗?”
陆晓生迟疑片刻,道:“是有些类似。”
邱征文故作惊奇道:“这就奇怪了。当官府拨钱给义庄进行放贷时,陆先生不但不反对,反而是非常支持,甚至为之感到骄傲,认为这能救济乡民。
可是当官府要自己进行放贷,目的也是为救济乡民,且利息不过是高了半分,但陆先生却又明确表示不赞成。”
陆晓生道:“这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邱征文立刻问道。
“这。”
陆晓生很是挣扎。
他是有苦难言。
他总不能说,我们义庄是真心为乡民着想,而你们青苗法则是要为国敛财,关键如今青苗法还未开始执行,他这么说,也没有任何证据。
邱征文笑道:“此二者区别就仅仅在于,义庄是由乡绅掌控,而青苗法则是由官府掌控。而这就是陆先生反对青苗法的原因。”
“老拙。”
陆晓生面露讪讪之色,他不大会说谎,这还真是主要原因。
如果不是官府要进行放贷,换个人来,谁会反对。
他们这一派就是反对官府亲自下场。
邱征文等了片刻,才道:“由此可见,真正原因是陆先生害怕乡绅失去对于乡村的掌控,而非是什么高息或者低息。其实只要在你们乡绅的控制之中,高息能够使得乡民成为你们的佃农,亦或者方便你们兼并土地,而低息也可为自己获得名望。
你们害怕青苗法的出现,会使得乡民脱离你们的控制,更多地依赖官府,故此才以这拙劣垄断之术,来破坏青苗法。”
这一番话下来,不少乡绅都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望着邱征文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你小子这是要挖我们的根啊!
陆晓生是个慢性子,又不善与人争论,很委屈地看着邱征文,摊手道:“老拙绝无此意。”
院外的一位乡绅突然忍不住了,直接叫嚷道:“陆先生一生清廉,德高望重,岂容得了你这小珥笔在此造谣诬蔑,真是岂有此理。”
张斐瞧了一眼,一瞧木槌道:“院外何人喧哗?”
那人立刻抬头望天。
毕竟梁友义已经做过示范,他们再生气,也不敢公然跟张斐叫板,真的会被抓的,这小子一点也不尊老爱幼。
“我问完了。”
邱征文也坐了下去。
一旁的元绛激动坏了,差点没有忍住,起身为邱征文摇旗呐喊,上午他可是憋了一肚子气啊。
官府这边也是士气大振。
许芷倩见罢,小声道:“张三,你这是教得吧?”
张斐回头皱眉看她一眼,“我会教这种拙劣的招数?”
许芷倩愣了下,“怎么?他问得不好么?”
张斐道:“还欠缺一点火候啊!反倒是范学士的表现,超出我的预计,看来他在检察院学了很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