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略显犹豫,道:“臣身处弥留,对于朝堂之事,本不该多言。但现在有一担忧处,不知当讲不当讲。”
扶苏正色道:“妇翁乃是天下名臣,若对朝堂事有所担忧,还请相告,扶苏必聆听教诲。”
“臣担忧的是镇国侯。”
李斯说出了一个名字。
扶苏皱眉道:“镇国侯?他是我大秦支柱,对秦国忠心耿耿,不知妇翁有何担忧?”
李斯沉声道:“镇国侯能征善战,屡立功勋,又有治国之能,确实是我大秦支柱良臣。然臣这些年来,见镇国侯在天下声威日隆,军中和地方上多是他旧部,朝中诸臣亦有他昔日属下。至于民间,黔首更是将其奉为天下名将,治世能臣。”
“除了声望外,镇国侯又尊为右丞相,有宰执天下的权力,就连陛下也常听其谏言,他的权势可称皇帝之下第一人耳。这样的威望和权力,哪怕是昔日晋之六卿,齐之田常也不能相比啊!”
扶苏脸色骤变,回道:“妇翁所言太过危言耸听,朕了解镇国侯,他绝非六卿、田常之类。”
李斯说道:“镇国侯或许不是这样的人,但人是会变的。陛下亦曾读韩非之书,可记得奸劫弑臣之言。陛下啊,君王之权切不可尽落于臣子之手,不管是面对任何臣子,陛下亦要有制衡之术应对才是。”
话到最后,李斯咳嗽道:“臣闻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今日之语,尽是为我大秦所虑,为陛下所虑,还请陛下思虑之,咳咳……”
扶苏听出李斯句句发自真心,所言也有道理,不由动容道:“妇翁所言甚是,朕自会好好思虑,还请妇翁勿要担忧。”
见到二世皇帝听进去了,李斯这才轻松下来。
他并不是单纯的针对赵佗,而是真心忧虑大秦的天下。
晋之六卿,齐之田常。
自古以臣篡君位之事并不少见。
镇国侯如今身居高位,权倾朝野,皇帝又对其宠信有加,李斯这个学法之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危险。
臣子掌握了太大的权力,那么对于君主来说就是一种削弱。
他的外孙公子启明,若是不出意外日后将成为秦三世皇帝,这大秦的天下和他李氏一族息息相关,李斯自然会格外谨慎。
李斯若尚在,还能牵制赵佗。
但他这一死,赵佗可就是真的朝堂之上再无敌手了,若是赵佗真有不臣之心,那对秦国来说就十分不妙,故而李斯在临走前,必须要好好叮嘱二世皇帝。
臣子需要制衡,君主的权力不能轻易落入臣子手中。
扶苏对此有所思,但并不想多谈此事,便转移了话题,和李斯提到了启明等小辈的事项,之后又嘱咐李斯多多休息,便摆驾离去。
二世皇帝走后,李斯有些疲累,躺在床上,默然不语。
片刻后,送皇帝离开的李于进屋。
他想到今日皇帝和诸卿前来看望李斯的事情。
正是因为李斯要死了,才会有这么多人前来看望。
李于心中满是悲伤弥漫。
“父亲,儿离不开你。”
李于跪在榻前,看着榻上的李斯,泪如雨下。
李斯若在,他这个二代可以活的无忧无虑,哪怕做错了事情,也有老父为他解决。
如今老父将去,李于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慌,他紧紧握住李斯枯瘦的手,不敢轻易放开。
“没什么好伤心的,生死有命,我活了七十八岁,已经够久了。”
李斯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叹道:“我只是担心你性格浮躁,遇到事情不懂隐忍,在这一点上比你兄长还要差上许多。我在的时候尚能约束于你,一旦离去,就怕你日后惹出祸事。于儿啊,以后之事,你莫要胡乱作为,一切只须听皇帝吩咐,只要有皇帝的恩宠在,吾李氏方能长存无忧。”
“儿知道了。”
李于点头,含泪应声。
李斯今日连续见了好些人,说的话太多,已是有些无力,见到李于点头,他也没有心力再多说什么,疲惫的挥了挥手,让李于离去。
听到儿子离去的脚步声。
李斯躺在榻上,愣愣的看着上方的木梁。
他今日请求赵佗照拂李氏。
又对二世皇帝言赵佗权力威望太大,可能会对国家有威胁,要进行防范。
最后还嘱咐了李于日后该如何行事。
这些事情了结,他本该安心等待死亡的降临。
但李斯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
他睁着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面容坚毅的中年男子。
“父亲。”
男子叫了一声。
李斯再也忍耐不住,泪水自眼角流落。
在弥留之际,李斯想到的是那个让他操碎了心,让他付出了最多心力,也最让他失望和牵挂的儿子。
他除了是帝国的丞相,一位政客外,更是一个父亲。
他喃喃道:“由儿,我的由儿……”
秦二世皇帝六年,夏。
秦国文通侯左丞相李斯,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