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走来的。”卡西多里乌斯说道。
他已经从范克里夫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什么,因此也就稍微放松了些警惕。他已经很久没和第一连长以外的人谈过话了,至少有一百三十年了。上次和他讲话的还是个尖叫着称呼他们为魔鬼的村民
“天呐。”年轻人敬畏地看着他们,丝毫没怀疑他们说谎的可能性。“从东方,一直走到这里?没有使用过马匹吗?”
卡西多里乌斯笑了起来,他拉紧自己的斗篷,然后改变了一下坐姿:“没有,我们基本上只能靠双腿来走。”
“这可真是一件壮举。”年轻人说。“您二位一定是了不起的骑士,正在结伴旅行,试图完成一项伟大的功业?是这样吗?您们一定在路上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了吧!”
他略显兴奋地凑近卡西多里乌斯,试图得到问题的答案。
末裔原本是想回答的,却又忽然愣住了。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年轻人的样貌,那耀眼的金发,翠绿的眼眸
他瞪大眼睛。
“不。”
范克里夫以平静的声音再次开口,这个单词显然是对卡西多里乌斯说的。末裔稍作冷静,然后便扭开头,保持了沉默。
年轻人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范克里夫。第一连长则低着头,开始缓慢地叙述。
“我们不是什么骑士,也不是在结伴旅行。但我们的确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至于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我们的确杀了不少怪物。”
“既然您的确在做正义之事,又为何不能称呼自己为骑士?”年轻人坚持道。“更何况您还如此高大,身穿甲胄。哪怕隔着斗篷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冰冷与不凡,您一定穿着它经历了无数场战斗。”
“我没做过什么正义的事。”范克里夫说。“但我的确打过很多仗,杀过很多人。”
年轻人变得更加兴奋了,卡西多里乌斯看得出来,他显然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就在下一秒,他却忽然闭上了双眼,歪斜着向后躺倒,一双从白袍内伸出的苍老双手在此刻托住了他。
那是一个老人,非常老了,白发苍苍,不过没有蓄胡须,下巴光秃秃的,像是被彻底砍伐后的森林。他一声不吭地将年轻人拖离了地面,将他放到了身后柔软的草地上,然后便大步来到了火堆旁。
“我叫梅林。”他自我介绍道,然后缓缓地坐下了,似乎并不讲究什么礼貌。“你们是?”
“范克里夫。”第一连长抬起头来,如是说道。“他是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
“一位贵族?”
“差不多吧。”范克里夫点点头。“比你见过最大的贵族还要大。”
末裔无言地摇了摇头,以沉默表面了自己的抗议。老人转过头,看向了他。
他的皮肤看上去非常粗糙,但也非常坚韧。卡在白色眉毛与皱纹之间的那双眼睛却在这个瞬间忽然变得严厉了起来,他站起身,朝着卡西多里乌斯走了过来,步伐完全不容拒绝。
末裔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老人,一时之间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处,直到他感受到一种特殊的牵引感。他低下头,看见那老人竟然用手抓住了一块宝石。
不是他挂在脖子上的那一块,还能是哪一块呢?可是,他到底是如何徒手深入他的盔甲,抓出这块宝石的?
卡西多里乌斯没有答案,他根本就没有思考这件事,只是猛地站起身来,抢回了自己的宝石。
他怒视着老人,心中惊怒交加。自称为梅林的老人却非常平静,他仰头看着卡西多里乌斯,伸手抓住他的双手,一把将他拉了下来,力道并不大,却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你们走了多久?”老人问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
“告诉他。”范克里夫说。“没什么可隐瞒的。”
卡西多里乌斯既困惑,又震惊扭过头,看向第一连长,恰好看见他缓慢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老人则在这个时候伸出手,将他的脸板正了回来。
“伱们走了多久,年轻人?”他再次发问。
卡西多里乌斯透过神经链接得到一个数字。
“三百七十九年。”他紧张地说,甚至咽了口唾沫。
老人沉默地凝视着他,看上去正在思考,而卡西多里乌斯却在这个瞬间听见了一种声音。近似于耳语,或是尖叫。他很难去界定这种声音到底属于哪一边,但他的确听见了它。
而这件事最为重要。
梅林撒开手,以绝对不符合他年龄的迅疾猛地转过了身,然而,在此以前,他的表情就已经彻底变化。
从平静变为了暴怒,骇人的暴怒。卡西多里乌斯可以对帝皇发誓,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能够拥有如此澄澈的愤怒——但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才是真正地让他目瞪口呆。
有金光从地平线远端升起,不是太阳,绝对不是。现在仍然只是午夜,太阳没有办法违反常理地出现在泰拉这黑暗的另一半,但就是有光辉出现。
天空被它照成了鱼肚白,四周的黑暗尽数消弭,于是卡西多里乌斯看见了——事实上,他们都看见了。
它。
蹲踞在黑暗中,四面八方全是它留下的湿漉漉的脚印。那些脚印已经形成了一个圈,将火堆旁彻底包裹。
它已经围着他们走了多久?又在黑暗中饥肠辘辘地等待了多久?它是否有瞪着那黄澄澄的眼睛仔细地观察他们,等待着下一次出现的时机?
卡西多里乌斯不敢再想下去了。
梅林走向它,它仰起头,注视着正在变得越来越高大的他。
“这不是结局。”怪物口齿清晰地说。“你无法在这个节点杀死我,受诅咒者,你甚至无法在今夜过后记起这件事,你必须忘记这一切,否则这个未来就不会成立。”
‘梅林’冷酷地抬起手,天边辉光立即降落,回应了他的召唤,一抹狂暴的金色闪电出现在他手中。
他将它的胸膛彻底贯穿,它在尖叫中化成灰烬。
卡西多里乌斯跪倒在地。
“帝”他艰难地吐出半个字。
梅林转过身来,已经不再苍老的脸上仍然是一片平静。
“我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人。”他如是说道。“我尚未经历此后的上千次背叛,尚未心灰意冷,远走隐居。”
“可您——”
“——站起身来,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如雷鸣般的声音忽然降临,那人的眼中亮起两点金光,毫不留情地呵斥起了他。“无需跪拜,跪拜无用!虔诚和祈祷不能对你要做的事起到半点帮助!”
“他会知道的。”范克里夫在一旁如是说道。他夹着头盔,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会学到这件事的,或早或晚。”
“那你呢?”那人看向他,言语仍然毫不留情。“你又是为何要将自己弄成这幅愚蠢的模样?你还能这样继续忍受折磨多久?”
“那取决于我还需要忍受多久。”范克里夫毫不在意地回答。“至于您您已经看过德尔库纳斯的记忆了吗?”
“当然。”他威严地颔首,面貌再次变化,又回到了梅林的模样。“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知晓,但我很快便要彻底忘记这些事——你有问题问我,对不对?”
“是的,大人。”第一连长轻声细语地说。“我想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未来的君主,此刻的老人如是说道。“难道寻常恶魔可以做到它所做的那些事吗?它在无尽的历史和过去中追寻着你们的痕迹,这是一场注定要持续数万年的狩猎。”
“在这场狩猎被完成以前,它无法被杀死,无法被驱离,无法被封印.你还需要杀死它数百万次,范克里夫。”
“我很擅长杀戮。”
“是的,你的确如此,我看见了你的人生。但它会进化。”老人严厉地说。“你们走的越久,它就越强。你们收集到的东西越多,它的形体就越庞大。”
“你们护送的那颗宝石会一点点地变得愈发澄澈,但它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直到这一切终结。它是一个倒影,一面镜子。黑暗中的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完全相反的镜像,哪怕是希望也不例外。”
卡西多里乌斯呆愣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交谈。他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无法进行完整的思考。不同于范克里夫,他来自一个人们必须虔诚的年代。
而现在,他所信仰的对象就站在他面前,这要一名虔诚的信徒如何才能保持平静?
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其实我根本未曾离开泰拉,是吗?我一直和那个上校待在一起,我正在和逝去的英雄们并肩作战,我
“你也已经是英雄了。”老人说。
他不知何时蹲下了身,正以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对他低语。他将右手搭在了卡西多里乌斯的肩膀上,轻若无误,白袍在夜风中抖动。
“数万年后,会有人传唱你的名字,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他慢慢地说,他的脸上满是怜悯。
但卡西多里乌斯看见了更多,至少在这个瞬间,他看见了更多东西。
从那双金灿灿的眼睛里,他看见了过去,也看见了未来。他看见一个遍体鳞伤的野蛮人挥舞着火把驱赶着黑暗中的怪物,也看见一个正在王座上燃烧着自己的金甲巨人。
他的盔甲正在融化,皮肤早已变成滚烫的血水,融合着金灿灿的液化金属缓缓落地,好似眼泪。那些火焰什么都没有放过,哪怕是他的骨骼,他的牙齿在火焰中颗颗爆裂。
但是,他还没有死,而且仍然固执地坐在上面。
他直视着卡西多里乌斯。
“它是你的倒影。”
将死之王在老人的瞳孔中如是说道。
“它是你即将面对的一切苦难,是你将要行过的万年岁月,是你倾注一切试图拯救的一切。它就是你,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只有一个办法杀死它。”
“我的帝皇。”末裔喃喃自语,发出声音。“吾等的盾牌,吾等的利剑。”
“我拜托你坚持下去。”
瞳孔中的人低语起来,喘息着,忍受折磨。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就连话语也变得不成逻辑。他没有理会卡西多里乌斯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
仿佛,他早已不能看见。
“祂们想尽一切办法试探着我,想知道我最后的计划,想明白我到底要以什么方式取胜。答案是你,卡西多里乌斯。是你,和人类历史中的所有璀璨灵魂。人类要靠着自己才能取胜,我不能帮,他不能帮,任何人都做不到这件事,只有人类自己可以。”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火中笑了起来。
“其实我有两颗宝石。”他说。“一颗来自过去,一颗来自现在。我总是习惯做两手准备的,卡西多里乌斯。我们可以用它们铸造未来。”
眼睛眨动,他就此消失。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老人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扛起还处于熟睡中的亚瑟·潘德拉贡,又吹了一声口哨。
一阵马蹄声就这样从他们身后的林子中悄然出现,一匹闪着光的白马从中出现,奔跑而至。老人将年轻人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他对卡西多里乌斯和范克里夫点了点头,权当告别,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第一连长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他。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大人。”
“我不是你的大人。”老人看着他,眼中似有笑意。“但是,问吧,范克里夫。”
第一连长那一向阴鸷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位——”他抬手指了指那个年轻人。“——和我们认识的另外一位金发的骑士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您在创造他的时候曾经有参考过自己的记忆?”
老人闭目沉思片刻,方才缓缓回答。
“他们之间没有关系,但我的确参考过我自己的记忆。美德是可以被传承的,范克里夫。就像勇气,若一个人鼓起勇气,另一个人也会受到鼓舞。众志成城,你认为呢?”
范克里夫闭口不答,只是鞠躬行礼。当他起身后,那匹白马已经消失不见。
“走吧。”第一连长就这样戴上头盔。“是时候启程了,天亮了,卡西多里乌斯。”
末裔站起身,眼里很晶莹。他抹了把脸,戴上兜帽,踩灭火堆,又捡来两块石头压了上去,这才转过身,和范克里夫一起离开。
他们的身影逐渐被清晨的薄雾遮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