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章大人。”少年抱拳礼毕,歉意一笑道,“我本来想寻萧鹤检的,现在只好麻烦您了——我听说前些日子缴获了不少夺魂珠,不知能不能前往一观?”
“哦,这有什么。我给你写份手令便是。”
旁边文书已立刻递来笔墨,章萧烛拉开椅子坐下,却是缓缓给自己倒了杯茶。
微微一笑:“裴少侠若再等三个时辰挂了雁检,就用不着这份手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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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大人说挂了印不要给你派活,免得限制你自由,这真是颠倒黑白的话。”章萧烛提起笔墨,“分明府衙规矩才多,仙人台多是门派入职,凭功晋升,由来是最公平自由的去处。”
裴液笑着拱手:“劳烦大人了。”
“不过平心而论,有隋大人引路,确实比在台中前路光明。”章萧烛把手令递给他,微笑,“至少仙人台没法让你列在剑册第一。”
裴液一笑:“我心里也忐忑得很,不知今日玉剑台上都有什么高手,担心露怯。”
“今日玉剑台上之人,差不多四部分:修册会十七人、入册剑者七十二人、各部观礼官员三十余位、诸派宾客百多位。不过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隋大人在。”章萧烛饮茶一笑,“掌控这样的剑会于他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是啊,隋大人.确实很厉害。”
“我十四年前认得他,时至今日,也依然视他为我的前辈。”章萧烛轻声道,“如果你有机会和隋大人共事就能感觉到——沉静山海,万事洞明,只要他和你站在一处,无论官场还是江湖,世上就好像没有值得恐慌的事情。”
“所以此时他万人之上,少陇共尊,位高权重我却觉得这都督之位于他不过是个登堂入室的开始。”他微笑继续道,“所以.裴少侠实在幸运。”
裴液低头一笑,轻声道:“承您吉言。”
章萧烛微微沉默:“前路风物,良多可观,裴少侠。”
“.”
“同憾。”这位台主轻一举杯,坐在少年旁边,与他一同看着厅中来往的身影,“我们还是猜错了,瞿烛并非什么火奴、也早就拿到了西庭心,我们布下圈套的时候.他可能已经离开了少陇。”
这位台主一口饮尽,又提壶倾倒。
裴液摇头:“那也没有办法,章大人。”
“是,我们当时就说,那是很苛刻的可能所以,不知你为何要这时来看夺魂珠,再有两刻钟,修册会就要开了。”男人看着他轻声道,神情认真,“少侠若有什么事,可以尽管言之。”
“没什么,章大人。”裴液一笑,轻轻抚着手中剑鞘,“我就是想来看看这些珠子里的剑。”
他沉默一下,又抿了下唇:“只是可惜,当时萧鹤检说相信无鹤检的命一定能换来什么.如今看来,他到底还是输给了瞿烛。”
秋气清凉,玉剑台下已人山人海。
各处楼阁自有门派和权贵包揽,小些的也有自己一方地域,而更多的江湖客、秀才文士,以及无数百姓,就依然混杂着,交谈声混成涌动不清的细浪。
昨日修册之会的开启已将人数拉升了一个层次,无数江湖客和百姓都来看那些英才之间的比拼,但那毕竟还是议定的阶段。
而今日则是真正的郑重“观礼”,这是《少陇剑道金册》落成的日子,府衙邀请了近二百位名流来玉剑台上,名士重臣、各江湖耆宿,包括七十二位入册剑者之门派——那位蔡无直出身的观湖剑门今日就来了一老二少,衣靴整洁、头面干净,已在坐席角落端坐。
更前面是一些大派,自己有剑者入册的自不必说,无剑者入册、甚至不在少陇的,也有一席观礼,例如崆峒、泰山药庐、养意楼等等。另一边坐席显赫的则是诸多青紫,庄重地代表朝廷对此册的绝对承认。
若说昨日还是剑者们彼此间纯粹的切磋,今日气氛就一下沉肃庄严了起来。
将前二十二位剑者留在今日,正令诸位眼见剑册修成,又足够精彩而非冗长。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倾斜给前二十二位剑者的资源将有一个质的跨越——此二十二人,皆可入选修剑院。
当然,里面的每个人的天赋本就足以进入道启会,但你是其他门派之人,三十三剑门之中凭什么容许你入会修行?
所以这机会近乎天方夜谭。
这里面当然又是大唐难以想象的努力,不知朝廷如何与三十三剑门谈妥,至少在这边,少陇剑才看到的是——你既前来列入朝廷修订的剑道金册,大唐道启会就会向你敞开门扉。
于向、崔、苏这些最顶尖的剑道天才而言,这是真正无法抵挡的诱惑。
无论落英山的传承有多令人骄傲,他们都会梦寐以求能够踏入三十三剑门的平台,与天山,与白鹿宫、龙君洞庭,甚至与云琅山的真传们切磋交流、共参剑籍。
此时所有人都安静地端坐着,二十一位剑者列为一排,面前就是空旷的剑场,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见他们。
任子昕兴奋好奇地随着父亲坐下来,她同样梳洗得前所未有的整齐精致,此时却下意识低调淑雅,盯着剑者的坐席寻了半天,才激动地抬手一指,小声道:“啊,问远师兄在那儿!”
男人点了点头:“小朱能进两位已是意外之喜了,今日咱们安静观看就是。”
“嗯嗯。”任子昕连连点头,又好奇地去细看那些显赫的名字——早在陇西时她就听过千里之外的他们,如今是第一次如此贴近地见到。
她在心里一个个辨认着:南观奴、崔子介、向宗渊哦,那就是苏行可他好像也就和自己一般大
旁边忽然传来少女的声音:“苏行可当然还可以再往上走。”
任子昕一怔回头,竟然是茶楼下见过的那位少女,正与旁边一位有些沉默的少年讲话,任子昕认得,这是当时一落座就来回跑腿的那个。
“但向宗渊六年前也是同样横空出世。”他低声道,“这六年里.”
“这六年里他取得的成就不一定比得上当年声势。”
“.那也对。”
两人交谈着往前面而去,直到第二排才落座在一男人旁边。
任子昕怔然看着,那竟然是.崆峒的位置。
但就在这时候,全场忽然寂静下来了。
所有人目光都投向了前方,而后全部次第站了起来,任子昕被父亲拉了一把,而后在茫然中同周围一起向那边行礼。
直起身时才从缝隙中看见堂前那道挺拔的身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身沉静的玄衣,腰间佩一白玉,苍发简单而干净地束在脑后.玉剑阁三面都立满了人,只有他一人立在堂前正面,却丝毫不显单薄,反而是山海般沉静的威严向堂下散开。
任子昕只瞄了一眼就没敢再看,心想这恐怕就是那位支持着选剑会的尊大人.如今的少陇都督。
老人目光安静地扫过下方,微一颔首:“良谢诸君今日赏此薄面,请坐吧,愿春秋几变之后,仍记今日共襄之盛举。”
他就此落座,等人们也次第坐下后,偏头看向修册会:“昨日我们议到了二十二位,请陈先生继续吧。”
任子昕低头落座,双手放在膝上,下意识更端正了些。
前面崆峒二人的背影又映入眼帘,她忽然一怔,想起了什么般回头四顾却没见到那个少年了。
“一共四十四枚。”仙人台深处静室,章萧烛指向满墙的半铁半珀的小珠,“以前说很难才找到几枚,有很多被戏鬼毁去,但我们在剑腹山里找到了完整的一套。”
“台里请心神修为高的术士看过,我自己也看了两枚,里面是那些受害人用剑的旧影。”章萧烛继续道,“有多有少,有强有弱,不过每一次阅读都有伤心神,而且它们其实也支撑不起几次阅读了。”
裴液点点头:“我想在这儿待一段时间,章大人。”
“可以。”男人微一颔首,“这些经历过‘存取’的东西也没什么价值了,不过我得再提醒你,小心别望进去。”
裴液点点头:“多谢。”
章萧烛关门而出,脚步就此远离。
裴液安静立着,望着这满墙新旧不一的小珠。
静室的位置很深僻,木门也很厚重,墙上只有一扇小小的高窗。
朝晖洒进来,飘尘微微荡漾着,静谧的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的魂灵。少年抿了下唇,良久,伸手撷下了一枚。
这枚看起来很陈旧了,六七年的样子,白珀已有些微微的变色,但保存得还是很完好。
裴液知道仙人台为何会在剑腹山找到这样一套珠子,因为不论外面损耗多少,这些被他们成功送回的,才是纳入【镜龙】【心镜】的那些。
但它们当然是先经过了另一双眼睛。
裴液把它举在眼前,深深望了进去。
“羽泉山,【海月带潮】丘苍鹭,二十三岁,暂列剑册二十二,修册会议定:庶可。”修册会首座的白须老者正是少陇修剑院资历最高的剑师陈礼怀,他年轻时出身天山,从少陇剑院建成开始,已在其中待了近三十年,“修册会意见:丘苍鹭剑境居十九·五剑曲赢之上,而显在十六·知古宋之书之下,又年岁较大,应在二十名之后。亦,二十三·白微雨、二十四·问娇、二十五·王金红与之年岁相仿,剑境反在曲赢之下,俱无胜之之理。因得二十二之位。”
“现在启议,诸位请诉疑处。”
一片安静。
任子昕昨日没上到玉剑台,但看那些飞落剑场的身影,也知道昨日气氛一定没有如此庄重严肃,但确实无论堂上的那道身影还是对面或垂视或交谈的青紫都给了她莫大的压力,一时都不敢出声询问身旁父亲的意见。
直到三息之后,一道身影从剑者前排立起,正是崔子介。
他端正抱拳,先向堂上躬身一礼,而后向修册会和青紫之席同样端正地一躬,最后垂袖敛手道:“禀诸位,敝门丘师兄十四方入门,习剑年月尚少,另,私以为‘剑境’之论有失。”
“崔真传意为何处有失?”
丘苍鹭这时站了起来,抱拳朗声道:“禀诸位大人,苍鹭愿与十六·宋之书公子一会!”
堂上许多人都微微一惊,任子昕一下捂住了嘴巴——这是一越六名的挑战!
僻室中安静得和玉剑台仿佛两个世界。
大约过了半刻钟,凝目于珠的少年轻轻舒了口气,把珠子挪开眼前。
然后他取出一个本子,开始笔迹笨拙地从上往下认真列举。
【第一枚】
一、云泱楼《剑掩明月》
二、不识·甲一
三、不识·甲二
四、疑为五剑福地·甲三
五、.
直到列了长长一条,裴液把这枚放回原位,又拿起了第二枚。
他的唇微抿着,是全心认真地去做一件令他感觉困难的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