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已在整栋楼的廊道中细细走过一圈。
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佩子,好玉久佩,油润已出,枝上精致的青鸟栩栩如生,润得如将融化,可以想象当年男子一笔一画认真勾刻的样子与女子拿到后爱不释手的情态。
但它已死去七年了,如今也只是缄默不语,手中烛火也已将熄,一切都死气沉沉。
男子当年险些刺破他们面纱的剑,终于还是折刃沉沙,彻底淹没在了时光之中。
裴液轻轻叹一声,寂空的楼中也无人商讨,张梅卿既然没来藏经楼,那想必有其他的托付之人了。但其实少年也已查证过,在崆峒之中,男子并无什么地位足够、又极其信任的朋友。
调查一时陷入僵局,裴液转身而回,窗外却忽然“扑棱棱”响起几下翅声,下一刻窗纸被撞破,一道流利的青影一掠而入。
裴液一下怔住——【流风】。
鹤检在金玉斋时给他寄来的信,本应在昨日一早就抵达,如今竟然比其本人还晚到几个时辰。
这只轻灵的鸟雀熟练地降落在他的手指上,羽翼完整,身上并没有伤痕,只是精神有些萎靡。大约正如无洞猜测,是被崆峒的阵界牵绊住了。
裴液回过神来,立刻去解它腿上的信筒,展纸开眼,果然记录了老人和隋大人在金玉斋所行之时,告诉他心珀或就在崆峒之中云云.和之前老人面诉的一般无二。
最深处夹裹的却是一张极旧的短笺,这东西老人却未曾提到,裴液正觉得形制有些眼熟,手上忽然传来一声清悦的鸣叫。
极为悦耳,以至令裴液完全一愣,他低头看向这只魂鸟,从来不知道它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但目光落处才猛地凝定,魂鸟轻利的眉眼盯着他的手,鸟喙紧紧闭合.
鸟鸣是从掌心传来,柔如流溪,婉如箫笛,裴液从来没有想过鸟鸣竟能编排得如此好听,他怔然移目,那枚精致的青鸟之佩正鸣出流转的音节,魂鸟偏头盯着它,仿佛在努力分辨其物种。
——“后来,他给我做了个小法器,一收到他的信就会鸣叫。就是这个,叫起来还挺好听的。”
“不过后来就听不到了。”
如今时隔七年,在幽寂空旷的古楼里,这只青鸟再一次鸣出了悦耳欢快的音符,没有半点滞涩生疏,轻灵一如当年。
裴液翻过此笺。上面墨痕老旧,是曰:“莲心九叶,藏剑垂缨,飞缕十六。”
“.”
裴液心脏狠狠揪紧了一瞬,定在原地。
良久,他轻轻吐出口气,立刻转身来到图录前比对。
裴液当然认得这行密语,经楼的藏书之笺,谁将书册放入,便可得此对应的一枚,用于取用和证明。
他还记得“莲心一叶,松下九鸟,羽微十二”那张短笺,“莲心”是峰名,意即【莲心阁】,“一叶”正是直属【莲心阁】下的执法堂。
那么“九叶”是什么呢?
裴液按图而索,忽然手指顿住,有些愕然地发现,“九叶”正是藏经楼本身。
其位置竟然在最高一层。
“.”
这是哪一间阁室内?他在刚刚走阅时,地图根本就没有指示出所谓“九叶”。
张梅卿把案卷藏在了那里吗?
无论如何,既然得了指引,裴液便立刻纵身而上,松开魂鸟,少年如一道风般卷上了楼顶。
竟然真的有一间古老的阁楼。
就在深幽廊道的尽头,若非专门来找,决计想不到还有如此一间。
裴液踏上廊道,脚步立刻一顿——脚下并非普通的木材,下面是嵌了钢铁。
再凝目环视这条看似普通的廊道,少年摊手,一朵幽美蓝焰无声飞向前方,映照之处,密密麻麻的阵纹显现而出。
但似乎已经很老旧了。
裴液沉默片刻,按剑踏上这条廊道,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切都仿佛已被遗弃,来到尽头,裴液轻轻推开门,一座高旷的书殿敞开在面前。
一排排巨大的实木书架,然后十有八九都是空置,只有一个离桌子近的书架充满了使用痕迹,一迭迭大小不一的书籍挤在一起,还有无数演算勾画的稿纸。
裴液走上去翻了两眼,俱是阵器之道的相关。
他抬起头,忽然在书架之后、那影翳隐约的正壁之上见到了三个铁钩银画之字。
【藏剑阁】
于是在一瞬间,裴液终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崆峒剑藏】二十年前的储藏之处,历代大司山埋首故纸,在这里孜孜钻研着那些不可能抵达的天堑。
如今这里早已一片冷清。
裴液知道那些剑藏去了哪里,纪长云隐居深山,带走了它们。
而“崆峒剑藏”在前代一直是【大司山】整理,为何这代全部交由了纪长云?
裴液忽然泛起冷悚除非本代【大司山】并不想研究剑藏,他所心许的,也是柏天衢那一套方法。
所以.当年张梅卿研习阵器之道,有多少次来到藏经古楼寻觅那些冷僻的书籍?
于他而言,这位埋身古楼的前辈,是不是足以信任?!
他在七年前走进这间阁楼,把事情尽数告知了这位【大司山】,又把案卷郑重地放于此处,交由这位前辈亲自看守。
然后他被陷杀在了金玉斋中,然后这些案卷,再也没能重见天日。
裴液低头看去,面前这座书架正是“垂缨”之壁。它显得非常非常新,是经常被人使用的样子。
旁边桌子上,砚中余墨还流漾着,很是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