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于馥收过来自母亲的三封信。
第一封是在九四年的冬末留下的,说短,也不短,言简意賅。
⸺于馥,我跟人约了场电影要看。于德就麻烦你照顾了。
那年,她们一家三口原本住在年华的楼上,佟于馥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六岁的她在周日一早起床后下了楼,感受到白天的酒吧里瀰漫着不寻常的气氛。作为店主与母亲好友的老闆夫妇在早餐桌前忧心忡忡地讨论着什么,桌上躺着的便是那封信,发现佟于馥下了楼后,老闆娘看了过来,欲言又止。难道是跳河了吗。佟于馥在那一刻,脑袋里竟然出现了这句话,该说是早有准备吗,她隐约地感觉到是跟母亲离不开关係的事儿。
老闆娘的双手颤巍巍地将那封书写简单的纸张递了过来,还有一袋鼓着的信封,里头是白花花的港钞。不晓得这要她陪多少夜的酒才能存下的。佟于馥在看完这行文字后,理解了一切。
她就这么走了。
第二封信到来时,恰巧她足了成年岁数,那笔钱也用得差不多了。
⸺我晓得你会恨我,从还在怀你时就知道了。于馥,我始终不把自己当作一个母亲,我不晓得一个像样的母亲该是怎么做的,你跟于德都是流过我生命中的其中一条河流,这样的话并不是在乞求你的原谅,我知道你们不会原谅我。若有急用,陈映夫妇知道如何联系我。
这封信安放在酒吧的信箱里,信的地址来自台湾台北市。原来是回台湾了。佟于馥读完以后,心空空的,说恨或是其他的都称不上,她安静地将信封留了下来,信纸则是揉了,扔了。
那年,她正与冯玫綺开始同居生活,离开了年华,她选择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告诉照顾姐弟俩太久的老闆夫妇要搬去哪儿。过了一年后,佟于德也带着他们仅有的家当搬到了粉岭去,那是他消遥生活的开端。后来酒吧楼上被改建成了复合式餐厅。
佟于馥间中都会回到年华走走,也会在下班后带着冯玫綺去喝一杯。陈映夫妇说,他们的母亲大约半年会写信来一次,两人都替她收到抽屉里,让她有空去拿。但佟于馥就只是听听而已了,喝了两杯白兰地,目光短暂地停留在那边角磨白的木製抽屉。
第三次收了信,已经是零五年了。那是正准备进入春天的时候,天气很暖。
距离上一次回到年华,又过了一年多,这一年中她经歷了一生里最精采的几件事儿:与冯玫綺的关係告终,流过了几次孩子,以及,佟于德发现她为钱而做的事情之后,终于撑不下去了。这次,他倒是成功了。
陈映夫妇在岁月流逝间已然沧桑了不少,老闆娘年轻时可谓风华绝代,现在染了一身风尘,但微笑时的韵味犹在。
「于德也很久没来了。」
她这么说着,一边拉开抽屉,将一整叠信都取了出来,有些信封是鼓着的,像是还塞了什么纪念品在里头一样,上头的地址换来换去。
佟于馥什么都没说,笑起来时将哀伤全都压进了身体深处最疼痛的地方,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封是前几天来的。」
老闆娘将一封信推过去给她,但不带信封的,信纸本身是很乾净的。
⸺这里的雪融得差不多了。去年跟你提过的小生意赚了点钱,一切安好。
很短、很短的几行手写字,佟于馥却看得出她拿笔不怎么稳了,有些字也写得不太正式。她印象中的母亲周氏是个姿态柔美的女人,坐在窗檯边藉着日光读点书,偶尔把佟于馥唤过来给她读些台湾诗人的诗。周氏厌恶菸的气味,每每返家时,大衣上却总染了点菸料的味道,像是她去过一场尼古丁的盛会一般,这是掩饰不了的。她总是在傍晚时出门「见个朋友」或「忙一会工作」,翌早才回家。
老闆娘又递给佟于馥一包牛皮纸袋,说道:「她这几年来都陆续寄了点钱要我转交给你们,这次是最多的了。你就收下吧。」
「......你们留着当退休金吧,我跟于德都是能自己赚钱的人了。」
佟于馥只是对老闆娘这么回道。
吃过一顿简单的饭后,她离开了年华,双手空空的,走得越远,越是心凉,最后怎么也憋不住泪了。这又有什么用呢。佟于馥想起了终于凑够钱的那一夜,她也是颓然地蜷缩在港钞与借据堆中痛哭着。
但是抹一抹眼角,隔天的她又成了清白的人。
零八年时,她遇见了植恩。
跟这样年轻的女人在一起,给了她无与伦比的美好时光。但佟于馥是心知肚明的,她从未爱上植恩,只是见到了女人身上让人感到熟悉的气质与外表,植恩也是个寂寞的人,这点跟那女人特别相像。这是带着前提的,永远都不能成为爱。但爱又是什么呢,她是懵懂的,所记得的只有那些伤害过后的补偿,以及截然不同的,冯玫綺这个人的存在。
一天落着雨的午后,植恩在化妆镜前替她梳顺了亚麻色的长发,镜中的她看起来特别庸俗,像个平凡的女人一样跟恋人听着雨声在家中消磨时间。
植恩说,她今晚九点左右才会回家,跟朋友有局聚餐。佟于馥只是点点头,状似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臂,亲吻她的额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