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纸张上书写的钢笔骤然停顿了一下,尖锐的笔头在纸上留下比平时更深一些的印记,虽然手的主人很快便继续书写,然而那点溢出的不和谐墨渍在整齐划一的草体字串里十分明显。
拿着钢笔抄写笔记与重点的深海光流沉默地看了看那个有些碍眼的墨点,又看了看上面几行字上如出一辙的几个墨点,想了想还是将笔拿离书页,放在一旁的笔托上了。
先休息一下会比较好吧,平时一心多用不耽误学习没什么,但要是因此没办法把事情做好,那就不好了。
深海光流冷静地如是判断。
「终于决定休息一下了吗?」
西尔弗有些无奈地出声,他在一旁看着很久了,轻易地将女孩那些细不可察的走神全收入眼底,「状态不太好呢,小光。」
自从捡到深海光流以来西尔弗还没见过对方这样子的状态,虽然那张小脸表情如常,偶有停顿走神都很快地掩饰过去,但到底是瞒不了眼里都是徒弟的师父。
「……是的。」对自己的不佳状态心知肚明的深海光流垂下头,老实倒是,「对不起,师父,我分心了。我会尽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再继续学习。」
「不急,那个不要紧。你的学习进度一直都是超前的,何况人生除了学习以外,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
西尔弗笑了笑,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乾净,一面收拾同时温和地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小光?」
深海光流一时之间却不知道如何说明。平时的话,不论西尔弗问她什么她都能很快答上来,就算是需要思考再做回答的较为复杂的问题,实际上也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
深海光流很聪明,因此大多数的时候她遇上的问题都能自己想明白,即便不明白,也能立刻判断出自己不解的部分是哪里;最不济一句「不知道」,其实也勉强算是回答了。
但深海光流却迟疑了。她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完全不明白,儘管某种困扰自己的东西确实存在,对自己的影响也很明显,可是在想要捕捉的瞬间便消失不见。
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具体该说什么的女孩难得的茫然了,具体表现则是沉默着并未回答西尔弗的话。
西尔弗便也随之沉默,他盯着女孩头顶的发旋看了好一会儿,脑中转过许多猜测,最终被他拣选了几个与现下的状况最为相符的猜测。
儘管内心有所猜测,西尔弗也不急着质问女孩证明什么。再开口时,提起了彷彿全然无关的事情,「小光有喜欢的东西吗?」
「喜欢的东西……」深海光流復诵一次,内心稍微分析了一下喜欢的定义,「学习。」
这话听来令人啼笑皆非,但对深海光流而言,当前阶段学习确实是最为重要的事,并且用全新的知识填充进脑袋里这件事她本身就很有兴趣。
「喜欢学习吗……」西尔弗笑了下,接着用亲暱的语气抱怨道,「师父还以为小光会说『最喜欢师父』呢。看来是师父我想多了。」
「不是这样的,我也很喜欢师父。」深海光流闻言认真解释,「师父是教导我知识我的人。」
所以喜欢学习和喜欢师父是一样的——大概是想这么说吧,西尔弗猜测,不过,这二者差得可多了。
而且,光从自己徒弟短短两句话西尔弗就看出来了,果然他还有很多必须教给对方的东西,要不然绝对无法安心对这孩子放手,放她独自一人走向未来。
夏马尔常常对西尔弗面对深海光流时表现出的耐心与包容表示怀疑,认为他的鬼畜师兄不可能这么温情,到现在还暗中怀疑这怕不是二十一世纪光源氏计划。
只有西尔弗自己知道,看着在自己身边学习的乖巧怜人又可爱的徒弟,看着女孩看似聪慧实则对人世规则仍然懵懂,连感情都难以学会——他便会觉得,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少到当这个孩子难得提出请求,拜託西尔弗「不要死去」时,他只能硬起心肠要她坚强起来;甚至在离开前根本来不及将所有一切倾囊相授,再三考虑后决定的,却是要先教会对方如何面对「再也不见的离别」。
过去的时间里,即便早知道自己的病情并推断出这条性命的使用期限,西尔弗也总是从容地引颈就戮,等待时间收割他的生命;本来该如此从容,可现在又突然不捨起来,不为别的,就为眼前的女孩或许在未来某个日子里也会如今天这般为了某件事伤怀苦恼,但那时他却无法在一旁为她解答。
所以——多么希望有那么一个,或者是一群人,能够陪着他亲爱的孩子。
……或许是有的吧。此时西尔弗突然想起刚遇到女孩时遇到的似乎来自「未来」的,化名为Tonno和Aurora的两个人,能够推断出即便没了自己深海光流也能好好的,还遇上了愿意帮助她陪伴她的伙伴。
只是他仍然止不住的忧心对方,一如现在这般。
「小光说自己很喜欢学习对吧?」儘管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但西尔弗再次将不适合被徒弟发现的略带悲伤意味的情绪掩藏,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不过,就像刚刚那样,就算再喜欢,果然也会有没办法好好学习的时候对吧。」
「……真的非常抱歉。」
「不用感到抱歉唷,我说了,那不是最重要的事。」西尔弗摆了摆手表示无碍,接着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小光和上次说的人做成朋友了吗?」
「……没有。」深海光流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我们好像不适合做朋友。」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根本就不一样。」深海光流说,「或者説,我不希望变得和他一样。」
深海光流冷静地剖析自己,西尔弗给予她的教育,以及即便失去记忆仍然留存的某种刻进骨子里的原则,再加之合理性与逻辑性组合在一起,这便是她。
而综合评估了一下她的构成与六道骸的构成,出来的结果便是一个冰冷的诊断:深海光流与六道骸的极端不合,相性基本为零。
深海光流绝对无法接受六道骸的观点,没办法看到他眼中看到的世界——站在血海之中向她望来的对方,分明空无一物但又饱含恶意的眼神,在在证明了此点。
如果说深海光流的「目的」是救人,那么六道骸从始至终都是伤害、夺取他人性命的一方。
这样要怎么成为朋友呢?不可能的。深海光流做出结论。
「这样啊……但是,你们为什么非得要『一样』才能做朋友呢?」
「……?」
女孩仰起头,看向拋出问题的自己的师父,小小的脸蛋上没有表情,却令人莫名看出了疑惑的情绪。
「就像刚刚说的,就算再喜欢的东西,有时候也会让人厌烦——也不一定限于厌烦这样的情绪,也可能是其他很多其他的感情。」西尔弗说,「我们很难对一个事物恆定地维持一个想法,对人也是这样。也就是说,即便今天小光你认为你们是『一样』的,并不代表矛盾或是争吵就不会发生。」
「……但是,」深海光流微微垂下眼,「如果我真的不能认同他呢?那不是一开始就不该做朋友吗?」
「这就要看你如何评估了。」西尔弗伸出手摸了摸深海光流的头,「你一开始认识对方的时候,原本以为对方和你是『一样』的吗?」
深海光流想了想刚见面时的状况,「……没有。」六道骸从一开始看起来就和她很不一样,即便在精神世界,身上透出的血腥味也很明显。
「师父,是希望我交朋友吗?」思考了一会儿,聪颖且敏锐的女孩很快觉察出师父循循善诱背后的意图,于是抬头看向对方,「如果师父希望的话,我会试试看。」毕竟西尔弗不会害自己,也许这也是一个课题吧。
「我不是希望你这么做,」西尔弗却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东西无法衡量得失,并且一但错过就不会再有机会拥有。」
「我希望你的人生中所作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后悔……」西尔弗停顿了一下,接着立刻修正了自己的说辞,「不,后悔也无所谓。但我希望你更多的是因为作了那个决定而感到庆幸。」
——要幸福啊,小光。
+
深海光流许久不曾在六道骸的梦出现了。
应该是意识到了吧,六道骸想着。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虽然一开始他判断同样来自艾斯托拉涅欧、经歷过人体实验的「Aurora」肯定能理解自己,是作为同类的存在;但失忆且仍然想成为医生的「深海光流」绝对不可能成为他的同类。
所以,儘管动用了轮回眼的力量将凡特家族屠戮乾净后,受到力量侵蚀的那种模样被对方看到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如说这样还比较好,好不容易将试图抓住深海光流重振艾斯托拉涅欧的虫子给捏死,要是再和自己这样的人扯上关係,反而还比较危险……虽然六道骸并没有想保护对方的意思,但是,若深海光流能远离黑手党的话,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