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托拉涅欧家族?那不是骸他们……」说到一半猛然截断话头,泽田纲吉咬住下唇,看着眼前的少女,「对不起光流,我不该……」
这时泽田纲吉才意识到,倘若少女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光是复诵那个家族的名字于对方而言都是再次的伤害,于是只能沉默下来。
而深海光流对愧疚的少年回以平静的目光,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而沉默而无言。
可是,儘管不知道说什么……深海光流看着面前少年焦灼的神色,半晌过后她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吐出字句。
「……很抱歉。」
「欸?」
泽田纲吉愣了愣,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做出戳了对方伤口的蠢事,对方却道了歉?
「……我是说,我刚回到十年前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想起来。只是发生了一点事……我……」她顿了顿,慢吞吞地开口:「我伤了一个人。我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
她没有细说事情的经过,只讲了结果,这让整件事显得笼统曖昧,又彷彿无关紧要。
实际上,深海光流确实也不知道自己伤的人究竟是谁,又是叫什么名字。
可是她伤了对方。
「可、可是……光流你不是故意的吧?」在深海光流稍作停顿的片刻泽田纲吉这才将将找回自己的声音,焦急地为少女辩驳,「艾斯托拉涅欧家族不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吗?就算光流你真的伤了人,也一定也是为了要保护自己,对吧?只是出于自卫立场,那就……」
「不,不是那样的。」深海光流打断了他的话,「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伤了人都是不争的事实。我是医生,医生的职责是救人还有伤病的防治。」深海光流摇了摇头,「这一点我没有做到。」
「你太苛责自己了!那个状况下伤人根本不能怪你……既然是无心的那也没办法了啊。」泽田纲吉仍然忙着为少女说话,音量不自觉大了些,「骸也是,他那时候……」
「你认为当时六道骸伤人是无心的吗?」
少女的嗓音带着让人心惊的冷意,让试图说更多话辩解的少年完全地愣住了。同时,天生的超直感让他察觉到对方话语里带的尖锐,那是他过去从未在对方身上感觉到的锋利。
「我无权对骸的选择置喙,就算并不认同也一样,但那毕竟是他的选择。以前我只是听说他的经验时,就判断那并非我能指手画脚的事……现在我想起来了,更觉得那是个人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可是,就是因为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深海光流的语调微微下沉,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该感到愧疚。我实际上就跟他一样……至少在伤害他人这件事上,我和六道骸、城岛犬和柿本千种是一样的。」
深海光流看着泽田纲吉,灰色的眼像是失去光泽的金属,混沌得几乎连泽田纲吉的样子都无法映照出来。
这样的对方让泽田纲吉不禁感到心慌,并且,他察觉了。深海光流话语中挟带的尖锐,那锋利的、彷彿肃杀的刀刽的话,此刻正顺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刺向了她自己的这个事实。
「……我并不无辜,阿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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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护中心敞亮的厅堂中央,杀手看着眼前的科学家,等待一个回答。
然而,即便对方什么话也不说,杀手自己也已经有了猜测;毕竟只要线索齐全,要将事情猜个大概并不困难。
此时杀手内心较为冷血沉着的部分正剖析着自己的想法,发现自己说这番话并不是为了证实自己这个猜测的真实性,更多竟是希望对方能反驳自己。这对目中无人的第一杀手而言实在是稀奇的情绪,因而内心深处还因此小小地讶异了下。
不过……杀手如漆夜的黑色眼眸微微垂落,指尖在冰冷的枪身摩挲;儘管不是他所熟悉的情绪,然而在此时出现倒也合情合理。
「深海光流在十年前,曾经用匣兵器杀了人吗?」
——这样的猜测毕竟过于残酷,至少对于那名少女而言是如此。
身为杀手说这种话可能很可笑,然而正因以杀人为职,站在业界顶端的第一杀手,反而比一般人更能理解生命的重量。因而能想像倘若这个设想为真,之于深海光流究竟有多么残忍。
「那人没死,不过是重伤罢了。」威尔帝出乎意料乾脆地承认了,语气轻描淡写,「因为对方砍向她的手,加上环境的刺激所以反击了……听这个描述顶多算是正当防卫,明明知道艾斯托拉涅欧是什么样的地方,竟然为了这种事寝食难安,简直是……」
愚蠢至极。Reborn在内心将话给接了下去,看了威尔帝一眼,倒是挺诧异对方没有直接说出口;看来今天失常的不只是他一个,倒也不就孤单了。
「果然是这样,是你装的自动迎击与防卫的系统……」杀手收拾了此刻不需要的情绪,漫不经心地询问,「……不,不是。真是那样的话不至于会成那副模样。」然后兀自否定了。
「你认为我真会给匣兵器装上那种会违背主人意思的缺陷系统?」威尔帝冷笑一声,「我是有装设以使用者人身安全作第一考量的防卫迎击系统,但要怎么用当然还是要看使用者。」
「从来都是人掌握科技,不该由科技掌握着人。」威尔帝面无表情地看着Reborn,「就算是匣兵器,没有主人的授意也无法行动。」
杀手平静地看着科学家。看着他一字一句吐露那在自己的设想中,最糟糕最糟糕的话语。
「不管怎么说,那种行为绝对源自深海光流本人的意志。无庸置疑。」
「也就是说,深海光流不过是无法接受作为医生的自己,在那个瞬间真的想要伤害、甚至是杀死一个人罢了。」
说到底就是太过软弱。因为这样,所以无法拿起所有尖锐的能当凶器的铁块,无法如以往那样一心一意朝着目标勇往直前;再也不能相信自己有作为医师的资格,并且怀疑自己是否能继续和那些少年们站一起。
以威尔帝博士的眼光看来「软弱」这个评价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他甚至觉得该降低对少女的评价,因为对方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冷静聪慧,心智太过稚嫩,视野也过于狭隘,连想在未来将自己的研究成果交给对方似乎都需要重新评估。
「软弱?」听了这话Reborn却笑出声,彷彿威尔帝讲了什么惹人发笑的话,「你真的这么认为?」
才不是这么一回事,那绝非嫌弃对方心智脆弱时会有的表情,而威尔帝所採取的一连串的行动中也绝没有透露出那样的意思;就是在以前,性格比现在更加恶劣的科学家大概早在感觉对方做了愚不可及的事时,便会选择放弃对方了,更不可能还给对方下了个「软弱」的评价。
更何况,深海光流面临到的问题也绝非是能单纯归于「心志坚定或是软弱」这种层级的问题。
「你乾脆承认怎么样,威尔帝。承认作为她的家庭教师,你只是在担忧自己迷惘的学生罢了。」
威尔帝便沉默不语,Reborn倒是想笑话他,却发现自己此刻没那个心情;毕竟儘管不能算是对方正经八百的家庭教师,也不曾被对方认真地喊上一声老师会是师父,却也不可能对少女的努力与坚持视若无睹。
杀手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个深夜,透过十年后火箭筒到来的、他那个稍微长进了点的弟子所言。虽然有点不爽,现在Reborn已经理解他那个蠢蛋弟子的意思了。
「我那个弟子虽然愚蠢,但他至少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深海光流的手是用来拿手术刀的手。」
「虽然深海光流在某方面不知变通到近乎愚蠢,对自己的勉强简直像是想逼死自己,然而正是像她那样的人,即便受到伤害也懂得再爬起来,并且紧握手中的手术刀不放吧。」
在全然不同的时间与情境下,有着迥异性格和身份的杀手口中吐出的话语,竟与神医曾说过的话相差无几,并且语气中有着相似的、属于教导者一般的温柔。
「等着看吧,威尔帝。就算是为了彭格列,为了蠢纲他们那群臭小子,深海光流终究将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医生。」
「属于新彭格列的,最优秀的家族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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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海光流确信自己绝对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医师。
这彷彿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师承最厉害的黑手党神医,接受西尔弗和同样出名的夏马尔师兄弟的教育,这些都是她所骄傲的资本。
是的,她曾以自己作为医者的一切为傲。优秀得能在精密手术上帮助自己的视觉、被师父称讚过的学习能力,以及几乎可以说是能以意志去调度与掌控的一颗聪颖的脑子。
儘管那也是经过人体改造实验的成果之一,一如六道骸的「轮回之眼」拥有的能力,深海光流透过脑域开发拥有了超常的记忆力和演算能力,并且搭配被埋入眼眶的「死神之眼」,是艾斯托拉涅欧最成功的造物。
那之后深海光流和其馀人体实验的倖存者走向全然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