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嫣这样想着,原打算忽视殷疏的异常,早些入睡的。她伤势未愈,不宜疲惫。
过了半晌,她却还是睁着眼,空茫盯着某一处。
“殷伴读睡不着?”
寂静中细微的声响顿时停住,似乎是惊诧,在段嫣话音落下后,隔了一会儿,黑暗中才传来殷疏的声音。
“是打扰到公主了吗?”
仿佛是已经调整好了,嗓音里听不出一点异常,舒缓得如同最能令人放松警惕的乐章。
段嫣见过无数人往前奔跑的样子,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俱是咬着牙红着眼往前,脚步不停。有人挺直了脊梁,却也在时光与磨难中渐渐佝偻下去。
成功是什么,段嫣不知道,也尚未体验过。但硬要说的话,只能用成长一词来代替,跌跌撞撞长大,估计才是常态吧。
殷疏终究也难以避开这个过程。
大可说无往不利的手段的失败,似乎在全盘否认着什么。
段嫣回想到白日里殷疏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如同行走中的人突然忘了该怎么使用双腿,战场上最骁勇善战的将领忘了如何挥起手中长剑。
茫然、悲哀、抑或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很突兀地,段嫣想到前世的自己。
总是佯装镇定,但仔细一看,又会发现其实每一处肌肉都是紧绷的。
细微到能被忽略的颤抖,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又稳又轻,忍耐着,压抑着,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岁月静好。
但只要一点动静,就能打破这层强装的外壳。
风雨侵袭,谁人泰然处之?
帝王公侯,当真心如石定?
不过表象罢了……
第58章
“暗沟之鼠, 天穹苍鹰,殷伴读认为两者有区别否?”
段嫣淡淡问道。
“暗沟之鼠”这四字让殷疏垂下眼帘,神色藏匿于黑暗之下, 无人能看清。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才传来声音。
“《诗·魏风·硕鼠序》中有言, 硕鼠, 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 蚕食於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 若大鼠也。天穹苍鹰, 志在高远, 鼠类自然不能与之相比。”
“听殷伴读之言, 似乎极为厌恶鼠类。”犹如正在耐心设置陷阱的猎人,嗅觉敏锐,不放过一点缝隙。
屋外的风忽的一下变急,拍打在门窗上, 发出令人心烦的哐当声。
黑暗中,五感变得格外敏锐。段嫣能听到殷疏的呼吸声,乱了一拍。
随后他的声音带了点笑, 尾音飘忽, 在暗夜里就像难以捉摸的火星, 随时都能熄灭。
“谁不厌恶这种东西呢?公主。”
这话在回答之前的问题,似乎又是在渴求着什么。
段嫣没有停顿,“殷伴读这话却是错了。”
黑暗中,殷疏闭着眼, 薄薄的眼皮颤动一下。
他依旧没有睁开眼,被暗色遮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出的话却是与神情不符的温顺恭谨,“还请公主,指点迷津。”
段嫣并没有异于常人的视力,不能在夜中隔着重重夜色与遮挡物看清殷疏的神情。但就算看到了,她也不会感到多么惊诧。
于是这对话继续进行着。
“鼠者,身小善于隐匿,沟渠阴暗之处更能适合它们生存。而苍鹰之所以能翱翔天际,也不是它做了什么鼠未曾做过的努力,只不过它是鹰罢了。”
殷疏眼皮又颤动一下。
“殷伴读是否被小鼠偷过食物,抑或是被咬坏过心爱的物件?”
“并无。”殷疏随意搭在一旁的手,骨骼尚未完全长开,青涩纤长,指节处的骨微微突起,呈现出玉的颜色。
他脸上的波动完全平静下来。
这时传来段嫣略带疑惑的声音,“那殷伴读为何厌鼠?它不曾冒犯你,你也未见过它,难道仅凭着道听途说,就决定厌之?”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们人也是强盗吧。”段嫣语调不急不缓,“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活着,仅仅是开垦这一项,便绞碎了草木,驱赶了鸟兽虫鱼。”
“人厌鼠,无外乎是被盗取了食物,有了损失。但细细想来,这终究是一项生存手段。鼠为了活着,啃食庄稼,穿梭阴沟。人为了生存,让邻近动物造成了损失,这样算来,那人也被概为鼠类么?”
“人厌鼠,可自身却也被称为鼠,这又如何算?”
必经之处被布下陷阱,猎物已经被驱赶至此,收网在即。
段嫣呼出口气,笑着合上眼。
帘子另一边,殷疏却眼皮猛地一颤,随后倏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