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松拍了桌子,对着李学武斥道:“怎么跟厂领导说话呢?还有没有组织纪律了?”
“组织纪律啊?”
李学武从桌子下面的手包里抽出一叠文件纸出来,“啪”地拍在了桌子上,道:“那我可就来真的了,这是保卫科抓获的贩卖私油团伙的供词副本,别的我都不查,我特么就查卖油”。
嗡!
会议室里瞬间开了锅,但凡有公车的,但凡有自己司机的,谁敢保证李学武手里的那份供词里没有他们的司机的名字。
没有人敢这么硬钢李学武,更没有人敢惹现在要发疯的李学武。
虽然李学武没说查他们,但谁敢保证这酸脸的家伙说的就算数!
所有人议论着,看着坐在中间圆桌上的厂领导。
今天这个会议开的就很诡异,会议中间被抓走了一个秘书就更加的诡异。
到了现在,李学武甩出供词和证据,直言要执行纪律,众人只想给自己一嘴巴,看看是不是还没睡醒。
杨元松看着李学武不再说话,杨凤山的脸沉似水,李怀德依然在装睡。
而无论是景玉农,还是邓之望,这会儿的面色都变得灰白了起来。
尤其是景玉农,手指哆嗦着,嘴唇上已经没有了血色。
会议刚开始时窗外的天气还阳光明媚呢,现在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大片乌云遮盖着刺眼的阳光,天阴沉的可怕,好像随时都要下雨似的。
会议室里的嗡嗡声不停,众人越说声音越大,众人的声音越大,会场中间圆桌旁的厂领导的脸色便越阴沉。
轧钢厂的核心部门生产处反对,重要部门设计处反对,强力保障部门保卫处反对,这些议论声里有更多的反对。
杨凤山知道,今天这会议进行不下去了。
而对于李学武今天的发飙,他是早有预料的,怕什么来什么的。
连续几次让李学武摆平了事情,可是一直压制着李学武,到现在又被景玉农羞辱,不跳脚才怪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杨凤山,等着他来收拾残局。
可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了,早知道就应该用更缓和的方式,而不是偏激。
“我说几句啊”
随着杨凤山的开口,屋里众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坐在李学武旁边,捡了李学武放在桌上的那份口供在看着的徐斯年都坐正了身子。
“李学武同志的意见我都听见了”
杨凤山的正治素养在这一刻表现的淋漓尽致,没说什么大道理,更没有唱高调,而是直接给李学武的发言定了性。
意见,就是在这场会议的范围内,就是组织会议上正常的反应和程序,任何人对这份方案有不同的意见都是很正常的。
所以杨凤山在给李学武的发言定义完,就是代表了他认同了李学武对这件事的意见,也用包容和气度抹平这场会议上的矛盾。
“当然了,我们在会议的组织上也是有漏洞的,也是让大家困惑的点,在这里呢,我代厂办公会给各部门的负责人道个歉,说声对不起”
一个认同,一个道歉,让会场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
很多人都跳到嗓子眼的心又稍稍往下放了放,大家都是来开会的,不是拼命的,要都是像李学武这么玩,那么大家早晚得被他吓死。
敢收拾邓之望,敢打杨凤山的脸,指着鼻子威胁,又敢怼杨元松的,李学武算是头一个了。
就这,众人看着厂长道了歉,而徐斯年严肃的表情,都知道李学武并没有松口。
那份只有徐斯年看过的供词里一定有着让众人忌惮,让领导畏惧的东西。
杨凤山却是没有去看桌上的那些供词,因为说它严重也严重,爆发出来所有的厂领导都别想着好好干了,工人就不会让。
但说它不重要也不重要,因为它现在不是公开的状态,李学武也没现在就开始查,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现在就看杨凤山怎么处理这件事了。
当然了,所有的会议“意见”都是对事不对人的,如果对人,没人敢把李学武怎么着。
“我先给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急着召开这个会议,又为什么匆匆把大家聚在一起没有讨论就宣读了这份方案”
杨凤山将手边翻开的方案合上放在了一边,嘴里继续道:“这份方案大家也都听了,昨天下发的会议通知大家也都看了,联合企业是怀德同志提出的,李副处长撰写的,所以有很多内容都是看见过的”。
“我在跟玉农同志等人探讨联合企业筹备方案的时候,是没有将李副处长纳入到筹备体系的,因为业务不相干”
“是玉农同志主动提出,李副处长有才能,朋友多,关系广,适合做沟通协调工作,我这才同意了这个安排”
说着话点了点景玉农对着李学武的方向解释道:“玉农同志就是筹备办公室的主任,我看李副处长任个副主任并不委屈嘛”。
说完看了看李学武,又看了看景玉农,道:“如果真的因为帽子大小争起来,那玉农同志是老同志,发扬风格,就当副主任,让李副处长当正的”。
“呵呵呵~”
会场内的众人听见厂长的话都轻笑了起来,就连脸色灰白的景玉农这会儿都缓和了许多。
杨凤山看着李学武没有笑,该笑的都没笑,只能他自己笑,笑的很干,很无奈。
“我倒是不认为你们二人是因为帽子大小才有不同意见的,说白了还是立场和工作方式方法的不同”
杨凤山轻轻拍了拍手边的那份方案,道:“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是没有考虑到许多问题的关键,也是没有照顾到所有同志的情绪,这我们都该检讨”。
“但是,时局艰难,举步维艰啊同志们”
杨凤山满脸困顿地说道:“厂里的资金是有限的,而各分厂、部门却又有着各自的项目诉求,如果资金分散,那便是一盘散沙,什么事都成不了,团结起来才能做大事啊!”
“那么,没有用到厂预算资金的项目怎么算?”
也不都是被厂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感动的,鞭子不挨在自己的身上不知道疼。
现在夏中全也豁出去了,看着杨凤山问道:“无论是汽车整备,还是消防器材制造,亦或者是发动机研制,我们几个处室自己拿钱,没有用到厂里的预算,这个怎么算?”
“这个问题我们承认,确实没有注意到”
杨凤山点点头,看向景玉农道:“我看项目审查上可以拨开这一部分项目,保证当前各部门已经建立起来,或者正在建设的项目顺利进行”。
说完又看向杨元松说道:“毕竟这也是符合文件精神的,谁说小工厂就必须以单位为基础了,就不能以部门为基础吗?”
杨元松点了点头,道:“这是一条值得探索的路,我赞成厂长的意见”。
其实大家都清楚,如果没有闹这一场,什么特么没注意到,景玉农刚才的话已经很清楚了,就是要吞并。
看现在景玉农的脸色便知道,她现在也不得不同意这一意见了。
厂长发话了,也在调和了,双方必须各退一步了,不然就会招来所有人的攻击,副厂长也不好使。
杨凤山见书记同意了,其他人没有反对意见,便对着夏中全说道:“会后方案会修改,只要自负盈亏,厂里就同意你们探索属于自己的项目”。
说完还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夏中全一眼道:“我倒是希望你们能把发动机技术攻克了,到时候我向上面申请,给您们单独建厂”。
夏中全点了点头,再次问道:“那我们的盈利怎么算?”
“当然是……!”
景玉农要开口说话,却是被杨凤山摆手打断了。
杨凤山看着夏中全等人道:“只要是不耽误正常的生产秩序,只要能保证盈利被用于补贴和正确的利用,我们不管”
“但是!”
在回答的最后,杨凤山强调道:“设计处是轧钢厂的设计处,设计处的财务是要接受轧钢厂的财务处服务和管理的”。
“我保证”
夏中全看着杨凤山坚毅地说道:“设计处的财务状况随时欢迎财务处来核算调查”。
“哎!不要带情绪嘛!”
这个调查一词算是呼应了刚才李学武的话,杨凤山努力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消除影响的。
摆了摆手,制止了夏中全这么说,随后又看向了会场里的其他人,问道:“还有没有其他意见的,现在说说”。
邝玉生这个时候开口说道:“我们生产管理处也欢迎财务处来调查,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贪了什么钱,藏了什么款”。
这话是直接对着景玉农说的,看的杨凤山直皱眉。
他是想消除刚才会议的影响的,但很显然,两个部门已经对景玉农产生了对立情绪,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掉的。
邝玉生讽刺了景玉农一句,随后便又说道:“我只说一个问题,那就是工人子弟的安排和临时工的安排”。
说着话看向杨凤山,道:“清退临时工,必然造成工人短缺,如果影响了生产进度,这个责任我不背”。
“其次,临时工也好,招工收紧也罢,或者是无能地放弃人事权什么的,一旦工人不同意,我一定站在工人那边”。
只此两条说完,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了起来,这可不是不相干的问题。
哪个部门没有临时工和子女安排意愿啊,联合企业的创建不就是为了解决一大部分的用工问题嘛。
现在好了,争什么管理权,本末倒置了不说,那管理权有个屁用,多分钱嘛?
要是没有对比还好说,一对比李学武在前几天的相互交换活动中的表现,众人心中都清楚,景玉农的能力有,但比李学武差的远了。
“先说一下清退临时工的问题”
杨凤山双手交叉放在会议桌上,皱着眉头解释道:“说清退并不是所有的临时工都要清退,这是轧钢厂的工人培养基础”。
“方案所说的清退是指正式工人可以从事的岗位,精简人员,将人事结构下沉,并不会影响生产,因为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杨凤山解释了这个,又解释了关于联合企业放弃人事权的事。
“这个问题我们也是很纠结,但是谁都不傻,不可能便宜全都我们占了”
杨凤山皱眉道:“我们共同的意见是先把工厂建起来,所用工人也好,所用到的管理人员也罢,都是可以慢慢调控和商议的”。
“只怕没这么简单”
谷维洁眼皮耷拉着,突然开口道:“我还没听过吃到嘴里的肉会吐出来的,更没见过这么安排工人的”。
说完看向杨凤山,道:“我就想问问,如果合作方按照投资比例,或者人数比例来平均分配管理岗和工人岗可不可以?”
“嗯,这个问题我们也讨论过”
杨凤山的眉头皱的愈加深刻,点头道:“咱们有原材料优势,提供场地,提供机械,但没有生产末端的优势,且因为比较复杂的原因,同周边工厂合作较为困难”。
“我们有原材料,有机械,有工厂用地,有运输优势,我们还有工人”
谷维洁看着杨凤山一条一条地数出来,然后问道:“现在就缺技术,缺销售渠道,我们就得损失最重要的利益?”
杨凤山一时之间有些沉默了下来,这个问题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景玉农给他的答案就是,其他工厂不太注重效益,倒是很注重工人的安排。
当然了,这完全就是屁话,哪个工厂不重视工人的安排。
这个时候工人才是厂里的根,效益其实并不算太重要。
因为这些工厂都是有着自己的生产任务的,联合建厂,求的是扩大内需,丰富当前急需的产品和物资。
而现在轧钢厂所提出的这些合作项目多是传统型、辅助性的工厂,对于他们的吸引力并不高。
如果不是因为合作可以省下一部分建厂费用,和计划外商品的文件精神,没人愿意搞这种杂交工厂。
公营工厂领导最烦扯皮,这样的杂交工厂必然会产生一大堆的扯皮问题。
就比如工人,这些人到底属于谁的?
再比如效益,如果效益不好,后续怎么处理?
谷维洁的问题也是当前这份筹备方案的矛盾点,谁都想解决,但谁都解决不了。
计划外的销售,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的事,更不是你从工厂拉了一堆东西去大街上卖就行,你得有手续。
卖给个人必须有手续,这就是计划型经济。
现在会场里都在想,这些小工厂制造出来的东西可靠吗?合格嘛?能用吗?
自己先怀疑了,人家一问,谁愿意要你的东西。
谷维洁见杨凤山不说话了,便往李学武那边望去,她相信,李学武一定是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当然了,李学武是不会参与的,别说一个副主任了,就是真给他正主任他也不会干的。
谷维洁还是比较了解李学武的,这个人就是拉着不走,打着倒退。
李学武这边依旧是沉默着,如果不是景玉农在会场羞辱他,他也不会硬钢。
发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能解决产生问题的人。
“嗯,这是个问题”
杨凤山思忖片刻,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在看向景玉农时,发现她已是没了思考和发言的心思,便开口道:“这个方案就是拿上来给大家看的、讨论的,就是让大家提问题的”。
说完点了点方案,道:“现在证明这份方案还不是那么的完善,我看可以再议一下,玉农同志啊”
杨凤山对着景玉农说道:“将同志们的意见收拢一下,回头看看怎么完善一下方案,好吧?”
“当然了”
见到景玉农看向他的眼神,杨凤山又说道:“我看有争议的部分暂缓执行,没有争议的部分可以开展工作嘛”。
“我看可以的”
杨元松见杨凤山看向自己,便点了点头,道:“理不争不明,事不辩不清”。
“那就这么着,其他同志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杨凤山只是看了众人一眼,随后站起身,对着众人道:“如果会后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把意见汇总到厂办,由厂办统一交给筹备办,散会”。
见到厂长起身了其他的人也都站了起来,三个一团,两个一伙地出了会议室。
而景玉农是看也没看李学武,在杨凤山说第一句的时候便起身出去了,她的秘书手忙脚乱地收拾了笔记本跑着跟了上去。
倒是邓之望,眯着眼睛很是看了李学武几秒钟,而李学武拿起桌上的那叠纸故意摆了摆,这次啊塞进了手包里。
邓之望的眼睛倏然睁大,随后起身离开,让李学武的心情莫名的舒畅了起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前的仇他可没忘。
谷维洁起身离开的时候冲着李学武笑了笑,很贼,像是偷了腥的猫。
而真正睡成猫的李怀德则是好像刚睡醒,错过了一场好戏一般的懵,跟李学武没什么交流也走了出去。
等会议室没多少人的时候,徐斯年这才低声对着李学武说道:“你特么真能演啊!你咋不去拍电影呢?!”
李学武歪了歪脖子,反问道:“拍电影有这个好玩儿嘛?”
“艹,差点让你玩死!”
徐斯年瞪着眼珠子,看着李学武问道:“你特么跟我说实话,你那些纸上鬼画符似的,都什么玩意?”
“呵呵~秘密!”
李学武挑了挑眉毛便站起了身子,准备往出走,徐斯年却是坠了上来,不住口地追问道:“你真抓了什么贩卖私油的?你特么到底有没有证据啊?!”
任凭徐斯年跳着脚的追问李学武就是不说,因为他没法说。
包里的那叠纸是他自己从笔记本上撕下来,原因就是昨晚吃完了晚饭,他手欠,抱了李姝上楼早教。
好么,李姝相中他那手包了,比比划划的就要拿,最后还是落在她手里了。
那叠纸就是李姝的杰作,拿着他的钢笔这顿划拉,给徐斯年都唬住了。
李学武也是没法儿,只能由着闺女糟践,等闺女睡着了,这才撕下来准备扔了的。
没想到啊,今天还真就用上了,厚厚一叠,上面全是钢笔水印子,可吓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