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快活时,他咬着她耳垂,自言自语般终于开口:
“我会活着,等你回来。”
她心中一震。原来在他毫不在意地喝下酒时,即决定不违逆她的意愿,放她去寻那一线不存在的希望。
“好。等我。”
中了五石散的李崔巍比平时还要难对付,让她险些交代在床上。这场风月快结束时,她也累得身体酸软,费尽力气才爬起来梳洗沐浴。
天光乍亮时,她已穿好戎装,在他榻前放了一张纸笺,告知他自己随王将军即日出征,不需送别。
玄武门外营号吹起,她骑马列队,遥遥朝王将军示意。
大军浩浩荡荡自城北向南,穿过尤在睡梦中的洛阳城,定鼎门大街上,晨光初霁。
转眼,洛城定鼎门已在身后。前方千里之外,即是安西。
与此同时,城中地下丰都市内,安府君亦是一身戎装,背后的波斯老者拄着拐杖,目送他出门。丰都市主街上,浩浩荡荡的驼队安静等待着,望不见尽头。
“你终究是不信我能重振狐族,才会将长生引的事告与李崔巍。”安府君站在院门前,朝身后的人抛下一句话。
老者想要拍拍他的肩,却收回了手。
“尉迟先生,你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曾以为,你知我信我。既然不信,为何当年要将丰都市的权柄交于我手上。”
身后人的表情难得有一丝悔意。
“楚虽叁户,亡秦必楚。你是狐族的项羽,终有一天,会替狐族灭暴秦、复血仇。”
老者长叹一声,身后黄叶摇落。
“可我忘记了,狐族术法再强大,终究也是人。项羽会犯的错,你也会犯。可惜,我不如沛公。”
安府君没有回头,抬脚出门上马,驼队开始缓缓移动,天光渐亮。
然而尉迟的最后一句话依然萦绕在他心中,久未消散。
“府君,汝此生最不能放弃的,究竟是何物。”
他心中对于此问,竟不知如何作答。
(四)
安西四镇,自贞观初以来,即是唐西北的咽喉锁钥。
贞观十四年八月,唐灭高昌,九月设安西都护府于西州交河城,东抚突厥,南抗吐蕃,贯通东西,为沿途商旅与僧人提供庇护。
调露元年,唐安抚大使裴行俭在平定西突厥反叛后,以碎叶水旁的碎叶镇城代焉耆。于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四镇修筑城池,建置军镇,由安西都护府兼领,都护府设于龟兹拨换城。
垂拱叁年,唐军败于吐蕃,四镇被占。叁年前,吐蕃攻克焉耆,镇守碎叶城的安西副都护唐休璟便收集残军,坚守更靠近东境的西州,改任西州都督,直至今日。
快马急行军自洛阳往西到长安,西出阳关、玉门关,过陇右道,至安西都护府治所时,已是十月末。
大军抵达时,西州坚壁清野。武周的军旗在西州城头矗立,不远处的焉耆城上,却燃着吐蕃驻军的烽火。
军队没有进入西州城,只驻扎在城北大营内,埋锅造饭,遥慑焉耆。
立马西州,南望昆仑。
然而她亦是大唐与武周的中郎将,当务之急是收复安西四镇。边地一日不宁,她就一日无法西入昆仑山。
夜幕四垂之时,西州都督唐休璟亲自出城劳军,带了数车的牛羊肉、粮草与衣物,西北十月,说落雪就落雪,不是常驻关内的儿郎们能抗住的天气。
然而分发粮草辎重时,李知容才发现,粮草多是搀了稗谷的劣粮,衣服中尽是破絮,牛羊肉也尽是风干的存粮,不知放了有多久,坚硬如铁。
她将情况如实上报,王将军当即将各部将与唐都督召集至大帐中,询问西州守城实情。
唐休璟起初吞吞吐吐,阿史那忠节与王孝杰却步步紧逼,追问月月派发至西州的粮草去向。因与吐蕃连年征战,朝廷意在收复,运往关外的辎重一直有增无减,十月又是稻麦收获时节,背靠凉州腹地,西州为何如此窘迫。
对方这才屏退左右,待帐中只剩下几个将军与郎将时,唐休璟才将头上的军盔摘下,叩首告罪,说出实情。
原来,早在月初吐蕃攻占焉耆、唐休璟率部退守西州时起,通往腹地凉州的商路上就盗匪四起,专门截运粮草。凉州民风粗犷,悍不畏死,盗匪屡剿屡生,官粮运送屡屡受阻,城中存粮又不多,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城中百姓,多有饿死。
言及此时,六十余岁的唐休璟掩不住凄怆之色,竟背过身去匆匆抹泪,座中一时寂静。
听闻商路被截,李知容忽想起牵机毒案中丢失的商路图一事,那图上曾标着昆陵都护府,却是裴府旧藏。
她曾看过几回那件证物,现在回想起来,图上所标西州城附近的几处废弃城址,倒很有可能是盗匪们的藏身之地。
她起身行礼,自请带几个部下,去沙碛中查探盗匪。
军机不待人。援军的粮草也只够月余,拖得越久,吐蕃胜算就越大。
唐休璟大喜,当即表示愿派一众精锐跟随李中郎一同去,然而王将军却思虑良久,未曾点头。
正僵持时,帐外忽有传信,言说有一沙陀商人,自请参见诸将领,说有要事相商。
问及姓名,帐外信使响亮答道:
此人自名朱邪辅国。
(五)
来者竟真的是安府君。
她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扮作商人来西州,更不知他究竟是敌是友。
难道,他也是为长生引而来?
思及此,她突然打起精神,警惕观察帐外动静。
军帐被掀开,一个衣着极尽奢华的男子信步走进来,苏合香的奢靡味道一时间飘满屋帐。
他抬手朝外招了招,仆役即抬进几十个檀木大箱,箱盖打开,内里除上好的风干肉脯之外,另有羊毛衣料与取暖用的焦炭不知其数。
“在下是沙陀行商,常年往返碎叶城与陇右做生意。如今碎叶城破,亏得唐都督庇佑,在下得以保全家财,今日特来报恩。”
李知容此时已偷溜出帐,吩咐将士们仔细检查,若无问题,马上先行分发给老弱百姓与城中守备。
“这位郎将,是担心某是奸细,特在粮草中藏毒么。”
安府君暗金色的瞳孔瞟向帐外。李知容暗中咬牙,一来就看见她,果然来者不善。
她回头行礼,假笑着回答:
“在下只是例行搜查,并无不敬之意。”
两人正要斗嘴,先前一直无话的王将军却开口:
“朱邪辅国,汝可是瓜州朱邪部族长、墨离军讨击使朱邪金山之子?”
李知容震惊回头,身边朱邪辅国也先是一怔,继而低头一笑:
“已许久无人这样称呼我了。”
帐中诸将领像是都知道朱邪金山的名字,气氛一时熟络起来,甚至招呼朱邪辅国进账吃酒,说着当初他阿耶年轻时跟着武卫将军薛仁贵讨伐铁勒时,是何等勇武,将军叁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又是何等的功勋卓着,说得大家抚今追昔,又是一番感叹。
朱邪辅国却无甚感动,只是埋头吃酒。李知容只知他是沙陀人,却从不知他的这段过往,好奇之下,也听得入神,被安府君瞪了好几眼,才想起要问他所来究竟为何事。
她端着酒叁两步蹭过去,横眉竖眼地问他:
“安府君,战事正吃紧,汝为何此时来西州?”
对方抬了抬眉毛,将碗里的浊酒一口饮完,朝桌对面亮了亮碗底,才偏过头对她道:
“做生意么,战事愈是吃紧,生意愈是好做。”
见此刻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她转身便走,却被一把拉住,差点摔个趔趄。她正要抽刀,却听见他低声耳语道:
“想要长生引的话,就跟我走。”
继而他转身站起,朝唐都督庄重行礼之后,装作酒气上头的样子,大胆毛遂自荐:
“在下来西州路上,大半货物都被盗匪抢走,幸而家臣多是行伍出身,才捡回一条命。在下今日来,是为自请出城,剿灭盗匪。若幸能得允,还望都督能派一郎将,与在下同行。”
都督得了军需,已大为感动,此时更是连声称善,答应为他派一熟悉陇右地形的部将。
安府君却醉眼斜睨李知容,将她一把拉起来:
“不劳都督费心挑选,依我看,这位郎将就不错。”
王将军在对面看着她:
“李中郎,你愿与朱邪公子一同去么。”
她本就要去,然而被朱邪这么一搅和,不禁觉得其中有诈。然而这一步走出了,就不能再退。
“属下愿意。”
(六)
李知容带着安府君及数个向导出城,走了百余里后,才隐约觉得自己不是去捉贼,而是掉进了贼窝。
自从走出西州城,她就发觉一直有人在暗中跟着他们,不前不后,步步紧随,却始终不与他们正面交锋。
临行时,王将军特意嘱咐过她,西州战事吃紧,她只能先带兵孤军探敌,万不可贪功冒进。因此他们一路只是循着商路朝东行进,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她记忆中的商路图此刻在眼前渐渐清晰,河道湖泊、山川峡谷、沙碛荒城。十月是旱季,原本丰沛的雪山河道干涸后又被沙丘掩埋,此时要认路,比春夏时更难。
“你当真认路?”
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安府君逐渐发现她确是胸有成竹,一路向东,不禁诧然。
“我告诉了你,你会告诉我长生引的下落么。”
安府君突然情绪低落起来。
“你果然已知道了。可是李崔巍告诉你的?你这么想要长生引,是为了他?”
李知容没有回答,再抬头时,眼角竟有泪光。
“府君,你能否告诉我,长生引究竟是何物。”
安府君竟一时无话。两人骑马默默走在盐碱遍布的沙碛上,良久,安府君才开口:
“若他真死了,你会怎样。”
大漠孤烟,一轮血红落日挂在天尽头。
“他若真死了,这九州阔大,也再无我能容身之处。”
能安身立命之处,唯所爱之人身边而已。
安府君没有再说话,只是扬鞭策马,奋力超那轮血红落日奔去。李知容咬牙也追上去,他却快如离弦之箭,眨眼就没了踪影。
粮草辎重还跟在身后,她勒马不愿再追,安府君却在远方停下,被耀眼阳光包裹着,如同远古神祗。
他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地间,不知在想什么。
待她赶上时,安府君拉过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长生引,就是九尾狐的心头血。”
“我曾与你说过。九尾狐后裔,成年之时,即与至亲生离之时。伤悲之极,当下化形。化形时,剖其心头血饮之,可长生不死。”
“可惜你是个哑狐。豫王已试过一次,你身上,没有长生引。”
那血一样的太阳瞬间落下山头,天地俱黑。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安府君有些不忍,竟然劝起她来:
“他若真时日无多,你又何必在此蹉跎。不如回洛阳去。人生如朝露,有时须尽欢。”
她木木然望向远方,许久才开口,声音干涩:
“府君,方才你说的长生引,世上真有此物么。”
对方犹豫了一瞬,才淡淡回复道:
“真有此物。当年我被逐出瓜州城,就是因为它。”
身后传来向导的惊喜呼声,他们抬头,望见远处有一大片星星点点的光影,在虚空中如同海市蜃楼。细看时,是灯火人家。
西州以东数百里,正是安西都护所辖的另一处重镇——瓜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