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回到镇上,却发现孙夫子的药铺关门已久,院中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药架上落满尘灰。
他疯了般地四处问询他们二人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他就像传奇里误入仙山的凡人,醒来时沧海桑田。
“我寻遍了会稽山,在后山发现了一座荒坟,有人在上面刻石为记,写着孙夫子的名讳。”
“大禹庙中一偏殿内,角落余下一匹红绢。我四处查探,得知是宫中御制,豫王李旦,尤爱此绢。”
李知容的手发颤,李崔巍将她拢进怀里,咬咬牙,继续讲下去。
“然那时,我仍不知,我同门两年的师兄,即是素衣南下的豫王。”
“我违背师命,不回天台山,直接去了长安,求见先皇与太后,却得知豫王出宫游历,已有两年。后来,为追查真凶……与你的下落,我留在洛阳,创设鸾仪卫,供太后驱驰。也就在那一年,我奉命杀了国师明崇俨。”
她心中震动。明崇俨案,是当初牵连无数,最终致使太子李贤被废为庶人并死在巴州的一桩冤案。自那之后,无人再敢越过武后,干涉立储之事。
“虽则明崇俨在我出手之前即已自尽,那凶案现场却是我亲手布置,又由鸾仪卫编织证据,嫁祸给太子李贤。那时,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明崇俨死时,园中亦有魏紫。故而有数年,洛阳牡丹开时,我便躲到山中去饮酒。”
他睫毛闪动,李知容看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泪。
“我寻到了当日载豫王回京的商船。那日的知情人都被灭口,活着的人都说,你已死了,尸体扔进江中喂了鱼。我心灰意冷,回天台山领罚。”
“后来的事,你想必已知晓。当时尚是我师兄的豫王求情于白云子,我才得以苟延残喘。直到天授元年,豫王登基,我亲眼见他脱下道袍换上龙袍,才知道,原来当年害了你和你阿翁的罪魁祸首,不仅有豫王,还有我。”
李知容猛地抬头,看见李崔巍眼中的层层阴霾。
“还记得我走之前那夜么。那时,你为放我走,讲了柳毅遇龙女的掌故。你说,人龙殊途,终不能在一起。”
“豫王起初仅是为追查孙夫子而来,尚拿不准你的身份。听了那故事以后,便笃定,你就是天狐后裔。”
(四)
她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仍旧笑眼盈盈:
“那又如何?”
李崔巍盯着她,目不转睛,像在神佛前坦白罪孽:
“阿容,我也是罪人。若是你我不相识,你的身份不曾暴露,孙夫子或许不至于惨死,你也……”
他话没能说完,因为她俯身凑过去,十分响亮地吻了他一下。
“李太史,你要与我坦白的,就是这个么。”
他一时无话。此事在他心头蛰伏多年,已经快成心魔。
数天前,他们刚互陈心迹之后,某日他策马前往太微宫,正巧在天津桥上看见她骑马走在前面。
夕阳给她窈窕背影镀上了金身。她正偏过头去,与身旁的北衙同袍有说有笑,腰际的银鱼符簌簌晃动。
人人都知道她的美,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只不过他中毒更深一些。
李崔巍从那一刻起,意识到人的私心有多么可怕。一旦开始拥有,就会奢求更多,如同无心插柳,不经意间,他的贪欲已经发芽抽枝,长成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迷惑心智。
他想拥有她全部的注视,所有的笑容,每一个暧昧的动作。就算是这样看着她与其他男子交谈,都令他痛苦万分。
这想法让他害怕。钦天监的李太史从来太上忘情、喜怒不形于色。让贪欲凌驾于理智之上,是他永不能接受的事。
于是他像他惯常所做的一样,打算挥刀断腕,亲手将好梦打碎。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最卑劣不堪、黑暗阴郁的一面,或许会主动离开。
如此,他就可以继续独自做完剩下的事,然后,安静地等待死期到来。
然而她没有后退,反而更向前一步,牢牢压制住他。
“李太史,你可知道,你的弱点是什么。”
他眼神躲闪。狐狸精的呼吸近在耳畔,简直要命。
“成也筹算,败也筹算。李太史总为将来筹算,却忘了眼下。忘了自己也是个人。”
他何曾忘记自己是个人。只不过幼时他是家中的累赘、山中时他是师门的耻辱,在朝堂时他是太后的豺狗。若不将心锻打成钢铁,他早已被弃若敝屣。
但在她眼中,自己始终只是当初那个挺直了腰板每日去学堂的李家长公子。干干净净,不染尘泥。
当年的祸事,并不因他而起,他当局者迷,她却看得明白。
这样一颗真心,他就算是死,也不能辜负。
“阿容,若是有一天,我先你一步赴黄泉,你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正色道:
“我的旧怨,我自会与他们清算,你莫要节外生枝。”
“不过,李太史知道了我不是人,而是狐族,不害怕么。”
她的手臂嫌重似地搁在他肩上,又往下溜,清晨时人比花娇。李崔巍心猿意马,只想赶快终结话题:
“好。此事我不插手。但你须保证,涉险之前,先知会我。”
她立马停住作乱的手,麻溜地站起身来整衣束袖,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李太史,没有旁的事,在下就先走一步。今日南市开门,说是有牵机毒案的新线索。”
她一掀帘子抬腿就跑,李崔巍长舒一口气,不禁摇头无奈微笑。
满园牡丹开得泼辣热烈,仿佛这是洛阳最后一个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