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撑着站起身,看着阿容,开口却像是自言自语:“八岁时,我曾立志通读诸子,将来上殿应试策对,使万民安乐、圣人垂拱而天下治。”
“如今年十六,没等到上京策对,却等到了给自己送葬。实堪一笑。”
她看着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是嘴里发苦,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站在那里,将沾着血污与泥土的衣服收拾整齐,站立如松,向她行了一礼,说道:“家事腌臜,连累了孙家女公子。山中不可久留,请女公子速回府,李某明日便去县衙告罪。”
她决不能看着他去自首,急着起身,脚腕上传来一阵刺痛,哎呦一声又坐回了地上。李崔巍忙弯腰扶着她手臂,阿容借坡下驴,抬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照着传奇本子里的演法,颇为可怜地说,李家郎君,我脚崴了,怕是今夜走不了远路。
刚刚还进退得宜的白衣公子实在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便蹲下身瞅着她,思考怎么处理这个巨型拖油瓶。俩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李崔巍服输,叹了口气商量道:“那要不……李某背你下山?”
阿容红了脸:“不必不必……还烦请李家郎君扶我到一开阔处,待到天亮,便可找到草药先敷着。”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能潜入李宅溜门撬锁,还能一路潜行随他们到深山,却在此时崴了脚的女中豪杰,说了声好,便蹲下身将她扶起,两人一瘸一伤,在地上用残余火星点了个火折子,在深山中缓步前行。
好在阿容从小在山里长大,十分善于寻找有利地形,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指挥他左拐右拐,终于在溪水旁找到一片开阔地,旁边几丛低矮草木开着淡白色花朵,气味芬芳。
她一眼瞧见了那花,立马叫了一声:“山漆!”高兴得抱紧李崔巍的胳膊,连装模作样的礼数都要忘了:“这药能止血!”抬头却正对上李崔巍转过头,两人鼻尖碰鼻尖,随即同时十分刻意地别开了脸。
他嘴角牵动,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一笑,扶着她坐下,捡柴点了堆火,又去摘了几丛山漆递给她。
阿容有意炫技,将裙裾铺在地上放上山漆,掏出短刀将草药细细切碎,刀法十分娴熟。李崔巍在一旁坐下,目不转睛地专心看她运刀,她却心怀鬼胎,连头都不敢抬。
调好草药,李崔巍道声谢将药接过,她磨磨蹭蹭地转过身避嫌,只听衣料声窸窣,是他解衣上药的声音。她摸摸自己的脸,红得发烫,于是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溪边挪,想要掬捧水洗把脸。却听得李崔巍唤了他一声:“孙家女公子,可否……帮个忙。”
她转头看见李崔巍袒着半边上身,露出后背长长一道新伤,十分可怖。他坦坦荡荡地望着她,说后背的伤自己实在够不到,还烦请她帮忙上药,像请教夫子这道策论怎么作答一样自然。
阿容扭扭捏捏挪过去,就着火光给他上药。他肩背宽阔肌肉结实,看着并不瘦弱,身上伤痕却着实多,因此颇费了一番功夫。
火光噼啪,阿容看不见李崔巍的表情,却能听见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手指触上皮肤也热得发烫。她手忙脚乱地上完药又包扎,待完成全套手续,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李崔巍目不斜视地端坐着,张开双臂任她摆布,却在她低头将布条环绕在他腰际包扎时,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她的头偏到自己胸前,认认真真地在腰侧系结,一段洁白脖颈从衣襟处漏出来,隐约可见肩侧一个小小的莲花状青色胎记,霎时血液升腾,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她生得很美,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像只小狐狸。她不知道的是,自从她来到城中第一天,县学里的同窗们就在议论孙夫子新开的药铺中有个极标致的美人,李崔巍起初不在意,直到那天从桥上走过,看到她站在药铺门前,像一株迎风盛开的芍药花。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有意与她保持距离,怎奈每多看她一眼,心中万千念想便像随风生长的藤蔓,如饮鸩止渴,明知是毒,却不可抑制。
他能将诗叁百倒背如流,却于今日才顿悟了诗里的每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