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等韩逸尘。
那个孩子刚刚给她打了电话,像只迷途的羔羊一样哀求着她的帮助,作为一名好老师,她又怎么忍心对学生自深渊中伸出来的手视而不见呢?
……得了吧,你不使点坏把他彻底推下去就谢天谢地了。七号一针见血话说回来,你是知道夏家会在今天上门商谈订婚的事,才选择这个时间点把韩逸尘带回家的,对吗?顾盼一挑眉,有些意外:“跟了我这么久,总算学聪明了。”
……真是谢谢你的夸赞了。七号不服气地哼哼。
顾盼对自家容易炸毛的系统还是很有同伴爱的,习以为常地顺毛捋:“最大的功臣还是你,要不是提前看了剧情,我也不可能踩准点。”
七号尾巴立刻翘起来了,得意道你知道就好!
顾盼已经瞥见了走进店门的韩逸尘,他正皱眉张望,顾盼一边挥手朝他示意,一边应付着被夸一句就飘上天的七号。
被你盯上的人真可怜,这次你要对他做什么?暗示?洗脑?我说你就不能用点简单粗暴的方法吗?七号是很有职业道德的系统,从来不会在顾盼工作的时候打扰她,但见到迎面走来的韩逸尘,还是不禁感慨了一句。
顾盼将菜单推给落座的少年,示意他点单,在心里轻描淡写地回道:“你忘了上一次简单粗暴的后果就是被世界法则撵得满街跑么?况且……”
她轻抿了一口咖啡,对上少年望来的视线,绽开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这才不是什么洗脑,这可是为人师表的传道授业时间。”
……
韩逸尘点的咖啡很快就端上来了,但他只是微垂着头,盯着杯子,沉默不语。
他其实隐隐后悔起自己的一时冲动了。
之前乍一听见联姻事件的冲击太过巨大,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下意识就找到了顾盼。
可是为什么要找她呢……明明她对自己并不了解,也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在这件事上压根帮不上忙,可是为什么第一反应……却是拨出了她的电话呢?
韩逸尘望着杯子里流动的黑色液体,有片刻的失神。
顾盼说过的话如走马灯一般在耳旁掠过,最后定格在韩家门前临别的最后一句:“既然已经向你伸出援手,那今后,我也不会收回的。”
是了……就是这句话。
主动对自己伸出援手的是她,承诺了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是她,所以,所以……
韩逸尘捂着脸,低低笑了起来,肩膀不住地抖动。他的笑声低哑,听起来更像是哭泣,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都不太妙。
但是顾盼视若无睹,反而温声问:“逸尘,你希望我帮你什么?”
没有问他遭遇了什么事情,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笑,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需要她做什么。
“不,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向老师您请教一件事的。”韩逸尘终于笑够了,抬起头来时,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来不及褪去的,嘲讽似的笑意。
他似乎感觉有点憋闷,扯了扯领口,将一丝不苟扣到最上一颗扣子的校服衣领拉开些许,露出一小截精致的锁骨。
然后才瞥了眼顾盼,在她似鼓励似宽容的目光下,开了口:“我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一间精美的房子里,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房外还有无数庞然大物窥伺,我不想呆在里面,可也逃出不去,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韩逸尘本来想直接跟她说联姻的事,可鬼使神差之下,话一出口就拐了个弯,变成了十分隐晦的话语。
虽然事情进展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但莫名的,韩逸尘就是想在顾盼面前保留最后一丝自尊。
好在顾盼不是普通人,她瞬间就理解了韩逸尘想要表达的意思。
“为什么房子里对你而言是黑暗的?为什么在你的眼中,屋外的怪物是庞大的?逸尘,你想过吗?”顾盼慢条斯理地啜了口咖啡,拿起餐巾纸擦擦嘴角,语气轻缓,“一个人眼中倒映出的世界,本来就是独属于他的牢笼,逸尘,你根本没有错。”
韩逸尘觉得自己的思绪被顾盼抛进了高速旋转的搅拌机中,大脑里是一片混沌,让他抓不住头绪。
“我……”可他本能地感觉不对劲。
“错就错在,你太天真了。”顾盼的话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人越是渺小,囚禁他的牢笼就越是强大,可你却天真以为,你现在的处境都是别人造成的。非但不反思自己的无力,反而将责任一股脑推到别人身上,简直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
“天真,任性,还有自以为是的恶毒。”顾盼微微侧着头,用一种十分冷静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少年,说出的话却异常刻薄。
她惯来是和风细雨,温温柔柔的,韩逸尘第一次直面她这种劈头盖脸的训诫,毫无防备下,几乎被她当场砸懵。
“妄想在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让别人来救你脱离苦海,你的脑海中,仍旧存在这么软弱无力的念头么?”顾盼倾下身子,拉近了与韩逸尘的距离,两人面面相对,韩逸尘能清晰窥见她如蝶翼般轻轻颤动的睫毛。
他恍惚地想要反驳:“没有这回事……”
“一切制约你的东西,都是因为你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挣脱,与他人无关。”顾盼竖起食指置于唇上,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住嘴,“就像只具有小学水平的人看见平面几何就会心生绝望,换个大学生来做,他却会觉得是小菜一碟。牢笼,从来都处在变化之中。”
她直起身子,重新调回正常的坐姿,手搁在桌面上,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节拍。停了一会,贴心地给予韩逸尘消化的时间,待他好像回过神来了,才不紧不慢地继续。
“不要陷入无用的自怨自艾里。逸尘,仔细想想,对比囚禁你的牢笼,你缺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顾盼谆谆诱导。
“我缺少……什么?”韩逸尘眼神茫然,他重复着顾盼的话,觉得自己眼前的迷雾越来越浓,他辨不清方向,更找不到出路。
缺失的东西……他真的有缺少什么吗?
他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到大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韩家的家世保证让他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按理来说,他什么都不缺了。
“逸尘,是谁把你逼进困境里?”顾盼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传进耳朵里有些模糊不清,轻柔得像一缕烟,“其实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来,慢慢说出来,别怕。”
在她的引诱下,韩逸尘的眼神渐渐变化,从那浑浊不清的黝黑中,透出一点朦胧的微光。
他低喃着:“没错,我知道的,我所缺少的东西……就是……”
脑海里像搅玻璃似的又钝又疼,但他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在这奇异的清明里,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被连成了串,过电影般在他眼前闪现,而自这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里,他终于找到了背后如影随形的一根线。
“……权力。”
他如同一个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最后一块拼图的小孩子,为自己的成果而欢欣雀跃。连日来一直萦绕在他眉宇间的阴霾被驱散,他舒展眉头,展露出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清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