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堂对元嬷嬷做了个手势,元嬷嬷马上把门口守夜的仆妇带下去了,崔明堂谨慎地看了看左右,掩上了房门。
“出了什么事了?”阿檀心跳得厉害,“难道,是父亲……”
崔明堂马上答道:“不,姑父好好的,并没有消息传来,你不要担忧。”
阿檀松了一口气。
“但也与姑父有关,阿檀,你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听我说。”崔明堂将兜帽子脱下,一脸慎重之色。
阿檀越发不安,捂住胸口:“好,你说,我听着呢。”
“我在大理寺卿郑大人手下做事,郑大人对我颇为赏识,今天散值的时候,他特意把我叫过去说话,听说宫里传出来的风声,太子殿下不太好,估计拖不过今夏……”
阿檀对这朝堂之事不太懂,听得呆呆的。
崔明堂急促地道:“皇上已经有了春秋,龙体欠安,担忧国本动摇,有意立魏王为下一任储君,魏王者,杜贵妃所出,杜家与傅家有血仇,若来日魏王御极,傅家必为新君所恶,危殆矣。郑大人劝我千万不要再与傅家往来,更不可娶傅家女为妻,我听到这消息,就赶紧过来和你知会一声,你心里要有数,如今姑父不在家,你万事务必小心谨慎。”
阿檀脸色发白,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我一个女流之辈,不涉朝堂,无论什么事,大致不会牵连到我,我却担心父亲,这等情形,对他老人家是否不利?前方战事吃紧,后方若不稳固,岂不糟糕?”
崔明堂摇了摇头:“姑父神武无双,乃不世出的名将,此战应无恙,只是长安局势不明,反倒是你叫我放心不下。”
他来回踱了两步,似乎不太情愿,用一种勉强的语气道:“姑父临走前交代过我,他叫了……嗯,那人守在府里,护你周全。”他说得很含糊,“那人”是谁,不愿直言,只是道,“那人最近称病不上朝,大约宫中的情形,他都没放在心上,这样怕要误事,你明天抽空要和他说说,叫他把精神打点起来,别成天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什么是轻重缓急,一定要分辩清楚了。”
他说到此处,好像听见有人哼气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错觉,屏风后面,恍惚有道身影闪了一下,高大而挺拔,充满了威压,烛光骤然黯淡了一下。
崔明堂目光一沉,他用手抵住拳头,使劲咳了两声,突然又换了个话头:“阿檀,我打算等姑父回来,就向你家求亲,你意下如何呢?”
“啊?”阿檀没想到他骤然提起此时,不知该如何回他,只能垂下眼帘,不太敢看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早和大表兄说过,我不太合宜的,何况,那位郑大人也嘱咐过你,叫你别娶傅家女,方才提起的,怎么就忘了。”
崔明堂笑了一下:“可是,我又不肯听他的话,来日,若真有什么不妥的时候,我就带着你回清河老家去,崔氏在当地根基深厚,父亲是崔氏的族长,无论在金銮殿上坐的是哪一位,都不至于和崔氏决裂,我们家有钱有田地,就算不做官,我也能让你和念念安享富贵,你不用担心。”
阿檀心中忐忑又不安,不住地摇头:“大表兄,你不必……”
“阿檀。”崔明堂温柔地唤了一声,打断了阿檀的话,他的目光清朗,那样望着阿檀,“你不必这么快就做出决断,我心悦你,却无意让你为难,你若允我,我欢喜不尽,若不允,亦无妨。”
他笑了起来,如同春天的和风惠畅,轻若无物:“大表兄很好,什么都很好,阿檀你能不能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慎重斟酌一下,等到姑父回来,你再告诉我答案,无论结果如何,大表兄对你的关爱之心,一丝儿都不会少,你明白吗?”
阿檀怔了一下,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她眼眸清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轻声应道:“嗯,我知道了,大表兄。”
其实,大表兄才是最好的,他人品样貌以及才学都是一等一,性子温和,又体贴又大方,崔家舅舅那般疼爱她,若嫁过去,也不必担心念念会被人轻慢,似乎,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可是……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她是那么害羞又胆小的人,却在年少不更事时,拉住那个男人,软软地哀求他“今夜,你不要走……”,也曾经哭着对那个男人说,“阿檀喜欢玄策,很喜欢、很喜欢呢。”,大抵这一生所有的爱意都在那时候消耗尽了,如今对着别的人,再也没有力气生出同样的心思了。
大表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呢,却是可惜了。
阿檀柔声道:“夜深了,大表兄快回去吧,你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崔明堂又笑了一下,看了看隔着花罩帘子的里间:“念念在里面吗,表舅想抱抱她再走。”
阿檀红了脸,侧过头去,不敢看他:“她睡着了,不去吵她,免得她要闹,大表兄改日再来看她吧。”
崔明堂也不说破,点了点头,重新把兜帽带上:“如此,我先走了,总之阿檀你最近万事小心,若有什么需要之处,及时过来和我说,我虽无能,亦会拼尽全力为你分忧。”
阿檀蹲身福礼,诚心诚意地道了一声:“是,多谢大表兄了。”
崔明堂干脆利落地走了。
阿檀重新把门掩上,心中又生出了不知名的愁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挑起帘子走入里间:“你怎么还不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玄策拿起了她放在案台上的那个绣了一半的荷包,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此时听见她的声音,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一点温柔的怀念。
“不会做女红就别做,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给扎了,你的手艺还是这样,这蝙蝠绣得也太……太过清奇了些。”
果然,只有这个男人才是最讨厌的。
阿檀的脸更红了,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那个荷包,气鼓鼓地道:“什么蝙蝠,这是喜鹊、喜鹊才对,我手艺很好,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秦玄策确实呆了一下,旋即低下头,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压抑的声音,好像是在笑:“居然是喜鹊,对不住,真没看出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是蝙蝠来着。”
阿檀警觉起来,睁大了眼睛:“什么这么多年?你几时见过?”
秦玄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大约是藏得比较深,他摸了一会儿才摸出来:“喏,这是你当年留给我的东西,不是蝙蝠吗?”
这是一方草绿色的帕子,大约是经常被人摩挲,褪色得厉害,看过去黯淡陈旧,摊开来,四边的线脚缝得歪歪扭扭的,中间还绣了一只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大的脑袋,两个小翅膀,和如今那个荷包上面的一模一样,大约,阿檀只会绣这一样东西。
这是当年她给腹中孩儿做的小围兜,走的时候来不及带上,留在了房中。
阿檀太过生气了,又有点害臊,眼中不自觉地泛起水光,雾蒙蒙、泪汪汪,就那样瞪着秦玄策,其实并没有多少威慑力,但是她却试图摆出主人家的架子来,把手伸过去:“你这厮,好生无礼,那是我的东西,快快还来。”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又郑重地把那帕子收回了怀中,还按了按:“不给,这是我家的东西,我的阿檀留给我的,谁都不给。这样东西,我一直带在身边,在漠北那几年,我熬不住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我就会想到,我的阿檀还在等着我,无论如何,我要爬起来,我要回去找她,娶她为妻。”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可是,谁能想到呢,阿檀已经不要我了,我只有这么一个东西可以凭吊过往,那更不能给出去了。”
阿檀好像被人戳了一针,肚子里的火“嗤”的一下全部漏光了,她僵硬地转过身去,吸了一下鼻子:“你别再说了。”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她自己也觉察到了,勉强按捺下来,吸了好几口气,才重新开口:“阿檀从前喜欢玄策的时候,他明明是知道的,却不能对阿檀更好一点,到如今,说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檀,你怨我吗?”秦玄策小声地问道。
“没有。”她马上这样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