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旁边吃着起司腌黄瓜三明治的奥格斯抬起头来,表情专注,鲍德顿时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他即将说出成熟有智慧的话来。但这显然是痴心妄想。奥格斯一如既往地沉默,对于年华老去、受忽视的女人也一无所知。鲍德之所以会兴起这样的念头当然是因为那些画。
  在他看来,这几张画——到现在已有三张——证明了他不但具有艺术与数学天赋,还有某种智慧。这些作品在几何学的精确度方面是那么成熟复杂,鲍德实在无法相信以奥格斯的有限心智能画得出来,也或许他是不想相信,因为他老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为自闭儿的父亲,鲍德早就略微察觉许多家长都希望孩子有学者般的脑袋,可以当作安慰奖来弥补认知缺陷的诊断。但这样的几率并不高。
  根据一般估计,只有十分之一的自闭儿具有某种学者天赋,而且这些才能虽然往往伴随着惊人记忆与入微的观察力,却不像电影中描画得那么神奇。譬如,有些自闭症的人可以说出某年某月某日是星期几,时间范围涵盖数百年,在某些极端的案例中,甚至可长达四千年。
  也有人对于某个狭小领域无所不知,例如公交车时间表或电话号码。有人能心算极大数目,或是记得自己人生每一天的天气状况,或是不看表就能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几秒。总之有形形色色、或多或少堪称卓绝的才能,据鲍德所知,拥有这类技能的人被称为奇才学者,相较于在其他方面的障碍,这些才能的表现显得相当突出。
  还有一群人更罕见得多,鲍德希望奥格斯就属于这一类:也就是所谓的天才学者,他们的才能不管怎么看都是顶尖。金·皮克便是一例,他也是电影《雨人》[22]的灵感来源。金有严重的智障,甚至无法自行穿衣,但却背下了一万两千本书的内容,而且几乎所有与事实有关的问题,他都能在刹那间回答。他有“金计算机”的称号。
  或者是史蒂芬·威尔夏,一个患有自闭症的英国男孩,幼时极度封闭,直到六岁才说出第一个字,而且刚好是“纸”。到了七岁,只要很快看过一眼,史蒂芬便能完美且巨细靡遗地画出建筑群。他被安排搭乘直升机飞越伦敦上空,回到地面后便画出整座城市令人目眩神迷、难以置信的全景图,并带有美妙的个人笔触。
  如果鲍德理解得没有错,他和奥格斯看待红绿灯的方式必然大不相同。不仅仅因为是孩子就专心得多,也因为鲍德的大脑会即刻删除所有非必要因子,以便专注于红绿灯的关键信息:走或停。他老想着沙丽芙,观察力多半因此变迟钝了,而奥格斯肯定看到了十字路口完完整整的模样,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之后他就把那幅景观像优美的蚀刻版画一样带着走,直到过了几个星期才觉得有必要把它呈现出来。最奇怪的是他不只单纯地临摹了红绿灯和那个男人,还赋予一种令人不安的光线,鲍德就是抛不开一个想法,总觉得奥格斯想对他说的不只是:看看我的本事!他凝视这些画已不下百次,这回仿佛有根针刺入心脏。
  他感到害怕,却不明所以。那个人似乎不太对劲。他的眼神炯炯发亮而严峻,下巴紧绷,嘴唇出奇地薄,几乎像是不存在。尽管这几乎构不成憎恶他的理由,但不知为何看着他愈久愈觉得他可怕,蓦地鲍德感觉到一股冰冷恐惧袭将上来。
  “儿子,我爱你。”他喃喃自语,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同样的话可能重复了好几遍,直到这些字眼愈听愈陌生。
  他感受到一种新的痛楚,因为他发觉自己从来没说过这几个字,从最初的震慑中恢复之后,才猛然惊觉这其中有种卑劣的成分。难道他爱儿子是因为他的特殊才能?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典型的他。他这辈子一直都执迷于成就。
  他从不为那些不属于创新或高技能的事物费神,无论在离开瑞典或硅谷时,他都同样想也没想到奥格斯。鲍德自己一心只忙着追求卓越的发现,基本上在他的计划中,儿子只不过是个恼人的东西。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暗自发誓。他会将研究与最近几个月折磨着他的一切搁置一旁,全副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他要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第七章 十一月二十日
  杂志社发生了另一件事,不好的事。但爱莉卡不愿在电话上详述,而是提议到他的住处来。布隆维斯特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你那美丽俏臀会冻僵的!”
  爱莉卡没理会他,要不是她说话语气不寻常,他倒是很乐意她如此坚持。打从离开办公室后,他就迫不及待想跟她说话,也许还想把她拉进卧室扒去她的衣服。但他隐约感觉得到现在这是不可能了。她听起来心烦意乱,只嘟哝一句“对不起”,却只是让他更担心。
  “我马上搭出租车过来。”她说。
  她还要好一会儿才会出现,无聊之余,他走进浴室照镜子。他的状况肯定大不如前了,一头需要修剪的乱发,眼睛底下也出现眼袋。基本上这都是伊丽莎白·乔治害的。他咒骂一声走出浴室,开始动手清理。
  至少这是爱莉卡唯一无法抱怨的事。无论他们认识多久、生活上交织得多密切,他至今仍为洁癖所苦。他是劳工的儿子也是单身汉,而她是上流社会的已婚妇女,在索茨霍巴根还有一个完美的家。无论如何,他让住处看起来体面些总是无伤大雅吧。他把碗盘放进洗碗机,擦干水槽,把垃圾拿出去丢掉。
  他甚至还有时间吸客厅地板的灰尘、给窗台上的花浇水、整理书架和杂志架之后,门铃才响起。除了门铃,还传来不耐烦的敲门声。他一开门简直吓坏了。爱莉卡整个人都冻僵了。
  她浑身抖得厉害,但不只是因为天气。她连帽子也没戴,漂亮的发型被风吹乱,右边脸颊有一处像是擦破了皮,早上并没看到。
  “小莉!你没事吧?”他问道。
  “我的美丽俏臀都冻坏了。拦不到出租车。”
  “你的脸怎么了?”
  “滑倒摔的。大概有三次吧。”
  他低头看着她脚上那双暗红色高跟意大利皮靴。
  “你还穿了恰当的雪靴呢。”
  “是啊,完美得很。更别提我早上出门时决定不带保温瓶了,多英明啊!”
  “来吧,我替你暖暖身。”
  她扑进他怀里,当他将她抱紧,她却抖得更厉害。
  “对不起。”她再次说道。
  “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事。因为赛纳。因为我是个笨蛋。”
  “别说得这么夸张,小莉。”
  他拨落她头发和额头上的雪花,并仔细瞧了瞧她的脸颊。
  “不,不是的,我全都告诉你。”她说。
  “不过你先把衣服脱掉,泡个热水澡。想不想喝杯红酒?”
  她想,然后端着酒杯泡澡泡了许久,当中又重斟两三次。他坐在马桶盖上听她说,尽管全是坏消息,谈话中却有一种和解的味道,仿佛最近在两人之间筑起的墙正一步步被突破。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是笨蛋。”她说,“不,别否认,我太了解你了。不过你得理解克里斯特、玛琳和我别无选择。我们网罗到埃米和苏菲,真的感到很骄傲,他们可以说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记者,对吧?这大大提升了我们的声誉,显示《千禧年》还很活跃,也引起极大回响,《摘要》双周刊和《传播日报》都有十分正面的报道。就好像回到风光的往日,而且我曾向苏菲和埃米保证杂志社将会有稳健的未来,这一点我个人感触特别深刻。我说我们的财务稳定,有海莉·范耶尔在背后撑腰。我们会有钱可以做很棒的深入报道。你知道吗?我自己真的也相信。没想到……”
  “没想到天塌下来了。”
  “没错,而且不只是报章杂志的危机,或广告市场的瓦解,和范耶尔集团的整体情况也有关联。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他们里头有多乱。有时候我觉得几乎就像一场政变。家族里一大群反动的老男人,其实女人也是——说真的,你应该比谁都了解他们。一群有种族歧视、思想倒退的老人联手往海莉背后捅了一刀,我永远忘不了她打来的那通电话。她说,我摔了个大跟头,被打垮了。当然,她为了振兴集团、让集团现代化所做的努力,接着又决定指派维克多·高德曼拉比的儿子大卫为董事,确实惹恼了他们,但我们也脱不了干系,这你是知道的。安德雷刚刚针对斯德哥尔摩的乞丐写了一篇报道,我们全都认为是他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到处有人引述,连外国也不例外。可是范耶尔家的人……”
  “认为那是左派的垃圾言论。”
  “还更难听呢,麦可——说他在替一群‘连工作都懒得去找的懒家伙’宣传。”
  “他们这么说?”
  “差不多是这样。我猜和报道本身无关,那只是他们的借口,想借此进一步削弱海莉在集团内的角色。他们想把亨利和海莉支持的一切全部中断。”
  “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