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街头霸王2019-04-16旗帜飞扬,鼓声震天,数十名汉子骑着骏马狂奔而来。他们戴着猛兽面具,上身赤裸,下身穿着窄腿的皮裤,双手不动缰绳,全靠双腿控马,手中挥舞着长索、搭钩,在马背上放声高歌,却是一帮胡人。
程宗扬心头微震,本能地握住刀柄。一向胆小的石胖子却没有半点惊色,反而双手拢在嘴边,兴奋地叫道:“捉住他!捉住他!”街上的士女无不驻足欢笑,高声助威。那些胡人挥动长索,互相追逐,每当有人被绳索套中,扯下马来,围观的众人便鼓掌顿足,欢声雷动。
再往後,成群结队的胡人载歌载舞,一片欢腾。他们有男有女,男的戴着或是猛兽或是恶鬼的面具,精赤上身,手里提着圆滚滚的皮囊,女的则戴着高高的帽子,披着长巾,上身穿着短衣,露出雪白的腰腹,下边是华美的长裙。
他们提着盛满水的皮囊,一边跳一边互相泼洒,一边高唱道:“莫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宝服紫髯鬚!闻道皇恩遍宇宙,来将歌舞助欢娱!”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狂欢的人群却毫不畏寒,浑身湿透依然兴高采烈。许多长安少年也挤了进去,他们解下衣物,系在腰间,光着上身,抓起沟渠中的雪泥,互相掷抹,不一会儿皮肤就被泼得通红,仍然乐此不疲,争相与胡女追逐嬉戏。
“这是泼寒胡戏!”袁天罡在程宗扬耳边叫道:“跳浑脱舞,唱苏幕遮!乞寒驱鬼!”四周一片欢呼,程宗扬也不得不提高声音,“狂欢节啊!”袁天罡大笑起来,“嘉年华!”那些胡人体貌各异,有的金髮碧眼,高鼻深目;有的髮红如火,有的满面鬚髯,还有几个肤黑如炭,肌肉健硕的怪诞汉子,一个个腿长数尺,嘴唇极厚,鼻子、耳朵上穿着拳头大的铜环。
袁天罡道:“那些是昆仑奴!”程宗扬大声道:“他们为什么不戴面具?”袁天罡大笑道:“戴了面具也能认出来啊!”欢腾的人群中里面还掺杂着不少异族,比如一群有男有女的兽蛮人——程宗扬还是头一次看到女性兽蛮人。还别说,看惯了老兽那张能把人吓尿的凶脸,那些兽蛮女子看起来居然颇有几分俊俏。世间如果有美女熊,大概就是这模样了。
最漂亮的还是几名羽族,羽人长相俊美,若不是衣物有别,几乎分不出来男女。他们穿着白衣,振翅飞起,提着水囊在人群头顶盘旋着,将水倾倒下来,所到之处引起阵阵惊呼。
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中数辆缀满彩带的花车,一群貌若天仙的女子在车上欢笑着四处泼水,她们同样是短衣露腹,甚至还有几人身後挑着蓬鬆的狐尾,可惜那些狐尾都是缀在衣裙後面的装饰品,并不是真正的狐族。
狂欢的队伍边歌边舞,一路往皇城行去,路人纷纷加入,队伍越来越庞大。
程宗扬回头看着青面兽口鼻喷着粗气,跃跃欲试的样子,笑道:“老兽,你也去吧。”青面兽欢呼着嚎叫一声,一把抡掉皮甲,往地上一摔,露出鬃毛犹如钢刷的胸膛。
程宗扬叫道:“小心点,别伤着人!”也不知道青面兽听到没有,只见他闷着头横冲过去,跟一名高大的兽蛮女子撞成一团,力道之大,足以把一名壮汉撞成骨折。
袁天罡吸了口凉气,“兽蛮人就是这么求偶的?”程宗扬道:“你还没见过拿嘴巴子下酒的吧?一个耳光一碗酒,打到口鼻蹿血——就是他们幹的事!”石超跃跃欲试地说道:“程哥,咱们也跟着去看看吧。”“你也想混水摸鱼?”“可不敢,我这样的进去就被挤扁了。”程宗扬哈哈大笑,“走!”人群向北经过安仁、丰乐、开化、通化、兴道、善和诸坊,每过一处,都有少年郎擎着彩旗从坊内奔出,汇入其中。等到朱雀门前,泼胡寒戏的队伍已有数万人,欢声直上雲霄。
敖润去鸿胪寺递交文书,正好被堵在朱雀门内。陪客的鸿胪寺少卿段文楚笑着说道:“每至冬末,京中以泼寒胡戏为乐,前後七日方止。有诗云:腊月凝阴积帝台,豪歌急鼓送寒来——此诚乐事也。”唐国以科举取士,进士科考尤重诗赋,官员无不精通诗文,才华出众,锦词丽句信手拈来。
可惜段文楚的锦绣文才全晒给瞎子看了,敖润别说撇文,认识的字一隻手都能数过来,闻言只觉这人好生高深,说的话自己都听不大懂。
段文楚道:“要不从东边的安上门走?”好不容易听懂一句,敖润赶紧道:“成!”“请。”段文楚在前引路,边走边道:“听闻贵使是新晋的列侯?”敖润大咧咧道:“列侯!实封的。”“居然是实封的列侯!”段文楚惊叹道:“汉制异姓不得为王,舞阳侯以异姓而封疆裂土,可是数百年未有之际遇。”敖润牛气烘烘地说道:“还行吧。反正我们程侯也不稀罕这些。”段文楚笑容僵在脸上。封侯都不稀罕,他想幹什么?难道传闻……敖润似乎没看出他的脸色,“我们程侯在乎的是做生意——诶,段少卿,有没有兴趣投一股?”“投一股?”敖润顿时来了精神,张口将自家主公的生意说得天花乱坠,然後又提到商会一年的分红。
“……两千金铢的本钱,一年!翻五倍!”敖润张开蒲扇般的大手,使劲翻了翻。
“一年五倍的利?”段文楚闻之咋舌,“不过两千金铢……”“两千已经是最少了。不过我在侯爷面前也是有面子的,你要诚心相投,我去替你说说……”这边程宗扬随着人群来到皇城前。长安皇城东西宽五里,南面开有含光、朱雀、安上三门,三条笔直的大道将四坊分开。人群聚焦在皇城前的横街上,欢呼拜贺。守卫宫禁的是左右监门卫,他们头戴凤翅盔,披挂着金灿灿的明光铠,手执仪刀,威武雄壮。
朱雀门前人山人海,程宗扬挤得立不住脚,只好随着人流沿皇城大道东行,来到安上门。吴三桂眼尖,一眼看到敖润从门内出来,当即用中指、拇指顶住唇内,打了个呼哨。
敖润听到声音,赶紧牵上马,靠着自家过硬的身板,从人群中硬挤过来,“程头儿!”敖润见面便兴冲冲说道:“我刚见了鸿胪寺的少卿,他想投一股!”“怎么了忽然就投一股?”敖润说了原委,然後道:“段少卿钱不凑手,说最多只能拿出五百金铢,问能不能先占个四分之一股。我说要跟上头商量商量,回头再答他。”程宗扬与袁天罡、石超、祁远等人面面相觑。
袁天罡上下打量着敖润,“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搞传销的人才?头回见面就空手套白狼,得了五百金铢?”“我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敖润眨巴眼睛道:“程头儿,这事我没办砸吧?”“幹得漂亮!”程宗扬狠狠夸了一句,“咱们来长安是幹正事的,但生意也不能忘!老敖这事幹得好!”敖润心里像喝了蜜似的,乐得几乎冒泡。
石超殷切地问道:“程哥,你这回打算做什么生意?”“这不正在看吗?”程宗扬道:“胖子,你地头熟,有什么地方合适做生意的?”“那还用问?当然是东西两市啊!”石超道:“东市卖的是高档货,穷鬼们买不起。西市那就杂了,里头光店铺就有两万多间,实打实的万商雲集!要不长安百姓把购物都叫做买东西呢?东西两市货物应有尽有,只要世间有的,东西两市都能找出来。”“一个西市就有两万多间店铺?”这数字完全超乎程宗扬的想像,洛都也是顶级的名城大邑,可洛都九市的店铺全加起来,也未必有西市这么多。
袁天罡道:“东西两市各占两坊之地,长宽各有两里。市内百货雲集,店肆林立,单是胡商就有上万人。”一平方公里的话,每间店铺实际占地大约五十平方米,加上楼阁,面积还要翻倍。这样算来,仅西市的商贾、店员,只怕就有十万人。如此规模庞大的商业场所,让程宗扬再一次感受到长安城的宏伟与气势磅礴。
这可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啊!
长安宫城。西北官署。右千牛卫府。
座中面容清癯的老者放下书卷,“见到了吗?”“没有。”段文楚道:“来的是一名冶礼郎,姓敖。”旁边一名鼻青脸肿,手臂还缠着绷带的大汉道:“应该是敖润了,他原来是晴州的佣兵,一年多前跟着他,算是贴身护卫。”段文楚道:“那人虽然粗鄙无文,举止倒是守规矩的。只不过满口生意经,铜臭逼人,不似君子。”老者莞尔道:“可是拉你做生意了?”段文楚笑道:“让卫公猜着了。方一见面,他便鼓动我往程氏商会的生意投上一股。按卫公的吩咐,我故作让他说得心动,只推说手头乏钱,先拿五百金铢投四分之一。他说要回去商量。”“一百万钱才占四分之一股?要是有个百十股,岂不是股本就有好几亿?”王忠嗣肿着脸咂舌道:“这小子太有钱了吧?”段文楚道:“那姓敖的吹得极大,说去年一年便拿到五倍的分红。”“五倍?牛皮都被他吹破了!”王忠嗣压根儿不信。
“五倍还是少说了。”李药师道:“霜儿信中提到,江州的水泥生意,其利十倍。”王忠嗣埋怨道:“我就说当初不该让月姑娘去六扇门,要是留在天策府,她还跑到江州去?”段文楚道:“月姑娘毕竟是女子,在天策府多有不妥。”“六扇门就妥当?”王忠嗣啐道:“一帮子贼胚!”段文楚道:“这么瞧不起六扇门?等你伤好了,赶紧先把场子找回来是正经的。”王忠嗣被戳中痛处,悻悻道:“那小子……卫公,让他学主簿可惜了啊。姓吕那臭小子天生就当骑兵的料,下力气打熬几年,肯定不比姓霍那贼胚差。”“为将者不知禄米,到底只是匹夫之勇。让他先学着再说。”李药师叩了叩桌面,“先说这位程侯。洛都乱事方平,他就匆忙赶来长安,究竟何意?”王忠嗣道:“我数过,他从盘江到建康,没几日就有了玄武湖之变,晋国内乱,最後萧侯南下,占了江宁二州。到了江州,没多久就是江州之战,宋国上四军被打得灰头土脸。曾在府里游学的张亢信中说,江州用水泥筑成坚垒,就出自他的手笔。到了洛都,有洛都之乱,数万人在宫中血战数日,杀得人头滚滚。最後他倒好,裂土封疆,占了舞都——这是个灾星啊!”段文楚道:“也不能一概而论,他去过晴州和临安,还不是平平安安。”“那是他待得时间短!依我看,赶紧把他打发走得了,这家伙比姓岳的还扫把星。”段文楚道:“先问清他的来意。他一路避不见客,反而有些欲盖弥彰。说不定长安之行只是个幌子,实则别有所图。”王忠嗣道:“那边谁在盯着?”“法曹参军,独孤谓。”“六扇门的独孤郎啊。有动静吗?”“昨晚来了一批客人,石家主亲自去接的。姓敖的就在里面。”“没跑!肯定是昨晚刚到。怪了,他怎么走陆路?”“说不定是跟人见面。”“等等!金商那边不是又闹起来了吗?”王忠嗣拿没有受伤的那隻手一拍大腿,“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啊!”。
发布页2u2u2u点㎡程宗扬丝毫没有身为夜猫子的自觉,他原本想去西市,可实在挤不过去,与敖润汇合之後,众人沿朱雀门前的横街东行,准备从平康、宣阳、亲仁、永宁诸坊中间穿过,顺路观看各坊的风物,再回宣平坊。结果刚进平康坊,石超就不想走了。
平康坊是长安城有名的声色场所,一眼望去,沿街全是青楼。满坊的翠衫红袖,美女如雲,兰车过处,香风四溢。
石超苦苦劝道:“程哥,来长安不入平康坊,等于白来啊。你看,那是群芳院,里面都是能歌善舞的绝顶粉头!前边的燕婉阁,好几个红牌,最擅长唱曲。雅韵台,那个不行!全是清倌人,就会吟诗,来往的都是些酸丁。藏香楼,这个好!里面个个都是胭脂娇娃,又香又媚。碧池馆,里面陪浴的都是些胡姬,那身子,雪白雪白的!就是有味,天天都得洗……”石超从坊北进门开始逐一点评,一路上如数家珍,等到出了南门才恋恋不舍地闭上嘴。
程宗扬笑道:“接着说啊,我听着比进去花钱还过瘾。”石超打起精神,“要不我们去道观吧?”程宗扬以为自己听错了,“哪儿?”“咸宜观啊。就在前面的亲仁坊,里面全是女冠,房中术贼溜!”“道观还做这生意?”“哎呦程哥,何止道观啊!那些尼寺幹这个的也不少,人家玩的是欢喜禅,性命双修。”袁天罡笑道:“也不尽然。咸宜观的女冠以清静自守,偶有几个游历风尘,与文人墨客诗文唱答,以至于情投意合,共度良宵,可不是堕入风尘。”“我遇见的可不是这么说的啊,”石超愕然道:“她说五十金铢一晚,明码标价的。”“一晚十万钱,”程宗扬同情地说道:“你是让人宰了吧?”石超身後的美姬都掩口而笑,石超讪讪道:“我说这么贵呢……”出平康坊,往南便是宣阳坊。众人正待穿过两坊之间的横街,忽然周围响起一片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