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城的夜格外寒凉,营地内虽四处燃有篝火,却无从驱散这份刺骨侵肌的冷意。梅沉酒立于帐外迟迟没有动身,好在白日看守的兵卒大多已经离去,无人在意她如殿前塑像那般静默。
明月高悬,无风叩问。她耳畔寂无人声,甚至感觉连自己的呼吸都也消失在苍天幕下。远离喧沸的建康,独赏到冽冬关外的肃杀,梅沉酒自觉若单论一拓眼界,这趟远行算不得差。美中不足的是这中天皓月逢上廿叁便塌陷了半边儿,实在教人难费口舌褒贬。
流转的清辉被眼前的灼红火焰融化,烧得发黑的干柴噼啪响动,不知在无边长夜里已熬过几个冬夏。长久盯在一处的梅沉酒眼角微酸,在意识到自己浑身僵硬后,便松释了握拳的手。思索的结果并不值得欢喜,脑中千头万绪最终只化作叁个字,煓字令。
那是两块青玉制就的玉牌,从外来看与普通的配饰无异,内里却凿空设置了机关。她当初将那呈放煓字令的木匣带出后,并未想过这物件能给她带来多大助力。而宁泽因此的意外造访,让她的死局出现转机。
梅沉酒深知自己不该轻信任何一人,尤其如他这样手握重兵的角色,稍有不慎就会落得满盘皆输。当年的出逃就是她唯一的机遇,无人会施舍她重头再来。
但梅沉酒想不透自己对宁泽这无缘来的信任到底是为何,是初见时莫名的熟悉感,还是他直白爽快的性子,或是他谈及往事时眼中闪过的痛色与自己偶时的流露如出一辙。盟友与朋友只一字之差,她怎么就偏认为宁泽是后者而永不会成为前者。
听命于煓字令的六百玄羽骑皆纳于宁泽麾下,不用亲见梅沉酒也能想象出他们各个是如何的骁勇善战。将这样有力的筹码攥在手中的宁泽,在午后对谈脱口而出“自己人”时,真是毫无杂念的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猜不透。
脚步声由远及近,厚重的帐帘被人利落地掀起又放下。梅沉酒来不及细思,宁泽就已站在身侧。她叹了一口气,掩掉情绪后不着痕迹地发问,“宁泽,此处应是算作边塞的罢?”
“那是自然!”宁泽轻瞥一眼人,不自觉笑答:“此处再向北就是梁国地界。大漠戈壁,如何不算作边塞?”
“那...也会下雪么?”梅沉酒转头看人,明是满怀期许的语气,眼里却无甚光彩。
宁泽无所察觉她的情绪,顺她的提问一想后回道:“你要说雪,那是绝对有的。但像建康那种大雪,这里倒很少见。最多就是...雪子吧。”
“...雪子?”梅沉酒恍然道:“像米那般的?”
宁泽点点头,“不过这关城的天也难说得很。今日不下可能明日便下,明日晨间下,兴许午后就停了。”话毕他挺身扶正腰侧的佩刀,视线扫过远处零星的几名士兵,清嗓后郑重对人道:“夜间路黑,还请梅公子跟紧在下。”
梅沉酒顿时心领神会,恭敬回礼,“宁将军请。”
宁泽说在前方领路,便没有再回头,就连守夜的士兵也不多看一眼,这让梅沉酒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她虽然知道越是在这样的地界,越难分明敌我的界线,可没料到营内已经紧张到了这地步。白日里无甚察觉,夜间就显得心惊。
一路上沉重的冷意游走在梅沉酒的周遭,看似只温吞地覆住她的衣衫,却如附骨之疽难消毒寒。不知走了多久,她眼前才出现了较之方才帐外更盛的火光。梅沉酒长舒一口气,终于抬臂舒缓僵冷。
提裾拾级而上,整石凿就的台阶棱角分明,衬得几丈高的牢门愈发肃然。宁泽向门外看守的两人简单交待后,侧身让梅沉酒先一步踏入牢内。
厚重的锁链被人重新扣回,刺耳的声响划破天际。万里长空,除此之外再无它声。
地牢里阴暗潮湿,不远处燃起的成堆木柴将整面石壁都笼罩在火光的阴影之下,让原本焦黑的污垢显得更加狰狞可怖,有如志怪奇谈中张牙舞爪的食人猛兽。
梅沉酒还不适应这样昏沉的环境,本想站定等候,背后却无端起了阴风,刺得她脊骨僵硬。人微微蹙眉,顾不得两眼酸痛,极快将周围境况扫了一圈。若自己的猜想不错,地牢应该还有别的出口。
不同于梅沉酒的反应,宁泽明显在这样的环境下轻松起来,领路时的沉闷一扫而光,转头打趣起人来:“不过走段路而已,你怎么到现在还紧张。”
梅沉酒淡淡道:“你对这里的情况比我熟悉,做出那副样子掩人耳目自然不在话下。而我是第一次碰见如此的场面,再谨慎也不为过。”
宁泽挑了挑眉,瞥她一眼后道:“...也是。”
还不待两人有更多的交流,牢内巡逻的两名士兵就从深处走出,见到宁泽点头示意后,又侧身转向梅沉酒。她本想客套地应付作罢,却被他们的动作惊得登时愣在原地。
这两人分明行的是前朝陈礼,她如何敢轻易回应。
梅沉酒眉头紧锁,脑海中勾连起的往昔记忆都被全数扼下,以至于没有丝毫动作。
南邑礼制自晏佑称帝大改之后,就已不复先前那般繁杂。但古来的“严礼”一说从未被文书废止,公然错行礼节无异于挑衅天子权威。而这两人如此明目张胆,到底...
宁泽适时发声,打破这诡异的沉默,“方才在外边不能多跟你解释,现在倒可直说了。”紧接着人偏头斜视一眼牢门,两名士兵便绕过他们径直走去守在牢门边。
见梅沉酒仍锁着眉头,宁泽伸手拍上她的肩膀道:“你无需多虑。牢内的看守皆受命于‘煓字令’,见到你自然要行礼。”
梅沉酒闻言抬头朝他干笑,“...恐怕除了牢内的看守,营里也还有不少罢。”这句话并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了。亏她晨间如此紧张自己在营内驾马会遭人非议,其实不过是宁泽特意安排的人手同她闹得玩笑。
“我来邢州几年,他们就同我一样几年不曾见到你。你才是‘煓字令’的正主,想要知道自己效忠的人如今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不算过分吧?”宁泽只字不提先前的事,梅沉酒却将其中的揶揄辨得一清二楚。
“那我应当感谢你让我好好威风了一阵么?”梅沉酒眯了眯眼,显然不是十分痛快。
“行行行。下次不会了,我保证下次不会再让九公子提心吊胆。”宁泽面露无奈,边向前走边跟人谈道:“我此前和你说‘此事棘手在人而不在事’,你应该还记得吧?我这么说,并非无凭无据。因为这牢里所关的涉案之人,只有那客舍掌柜。其余的则都在城内的地牢,不在此间。”
“...这是何意?若真想尽快消解与北梁的矛盾,人手安置在此地才是最上选。关城虽下属邢州,可尚是南邑的内部县城,此事又非寻常滋事,如何能直接将人纳入国内问审?”梅沉酒两侧皆是空置的牢房,她却似浑不在意,连好奇的张望也没有。
“你也说此事涉及两国,但又偏要在南邑把它作了结。除了有所勾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解释。”宁泽默了一瞬又道:“我常年在边境,朝内的事也一知半解,恐怕帮不了你太多。”
宁泽虽说自己不了解朝中琐事,梅沉酒却觉得他的判断八九不离十。若这几案的其中势力不曾盘根错节,南邑大可将人大方交出,来场对等的谈判,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缓和两国矛盾,何故又冒着如此风险将人全都安置在关城内。所以出手保住这些人,不仅是在端持一国的威严,还顺带将那些阴谋利益全部埋回暗处。
梅沉酒思及此处便发出疑惑,“你既然觉得关城内所押的才是此案之重,那如今我要见的,是还有什么别的价值?”
“在他们眼里的确是毫无用处,但在我们眼里可不是。此人嘴里能问出的,绝对比他们想象得要多。”话毕,两人已来到了岔路口。宁泽直向右拐进后本还想再提醒些什么,但侧目察一眼人,终究合上了嘴。
梅沉酒不急不缓地走在宁泽身侧,正双手抱臂抿唇思索,忽然鼻尖猛得刺入一股浓烈的血腥,招她即刻别过头以大袖掩住口鼻。虽还在向前走,却已和宁泽落了不少距离。
眼前通明的道路像是被蒙上一面黑纱,只能看清模糊且割裂的影。呼吸沉闷间,梅沉酒堪堪出声,“...你可知建康内将此事传成什么?”
“...我远在千里,如何能知。”宁泽对她刻意转移注意力的话本没多少在意,只是顿住身形后清晰听见她摇晃的脚步声,这才紧了紧手迈步折回梅沉酒身边。
“坊间皆传闹疫...”梅沉酒话未说完就觉手臂被人一把提起。她抬头看向宁泽轻轻摇头,挣开他的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