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你。”昼夜相对,她如同他的镜子一般。他知晓她会嘱托些什么。
“我想要北地的葬仪。”她轻声道。不要把她留在漆黑的地下腐烂,而是在当即以烈火焚毁她的形体,消灭她的一切。
他一时没有回答。她等待了许久,他仍然是没有回答。
她忽然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她听过南方僧人所讲的轮回来世之说,问身边的人,母亲还会回来吗?会回来吗?变成她的弟妹,变成她的孩子?老奶娘忙要她噤声,要她莫信南人的胡言,像她母亲这样的好人,怎会再入人间轮回?一定一早由菩萨们接引着,去那琉璃净土世界了,那里无男女之分,琉璃作地,金绳界道,七宝筑成高耸美丽的宫殿,绝无人间的苦痛音声。
“连我这样不乖的女儿也会去到此处吗?”她问老奶娘,“像父亲和哥哥那样杀了许多的人也可以去到此处吗?”
当然,老奶娘答复她,不只是她,连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们,因为心是好的,百年之后一定是往生在琉璃净土,所以她若是懂事,就不应日夜哭着让母亲回来了。
难道她所失去的一切会在这虚无的幻境中等待她?茫茫宇宙中的世界多过恒河沙数,这当中可有留给她的一个?
他将满身血污的她抱在怀里。他爱她?若是她不去爱他,或许不会到如今的境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像人世间任何情感一样,即使双双出自本心,也可被利用和捉弄。
她那双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美丽眼睛大睁着,她看不见他,看不见任何人。她伸出手去,在无尽的黑暗里触碰到他的面容。“这一件事——”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散乱,她等待着死亡放她自由。
“我做不到——”她当然不会离开他,他曾经全然拥有过她,亦应当永远拥有她,使她在每一世和他重逢。他忽然想起,北人向来是不讲来世的,她也是一样。叁万六千日,即是百年身。
“六哥,”她用尽了力气,“就此脱于离恨苦。”
他领悟了她的意思。到此为止,她不会再和他于尘世重逢了。
他仍然想对她说些什么,她合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哽咽。
那幼小的婴儿比他先觉察到死亡,高声啼哭了起来。
她的躯壳仍然是温热的,仿佛此前无数夜晚一样,她只是在他怀中沉睡。而他手中满是她的血,他终究是杀死她了。他享有并夺取了她的一切,到今时今日终于杀死了她。
此时应当只是一个难醒的噩梦。然而窗外雨声渐收,云开月霁,月光分明地照在万千宫室的脊梁上,容不得一丝虚假。
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几年前,只有他独自在冰冷的殿阁中燃着如豆的一点灯火。好像他去夺取和拥有一切,最终就是为着重新回到虚无的此刻,一切恍如梦境,甚至比梦境还要虚无。
他为她放下帷帐,并不理会其中婴儿微弱的哭声。渺小众生穷尽机心,然而无常才是唯一的定数。
许多书志都记录了永宁二年无雪的暖春。反常的节气使得中原的农户饱受虫害之苦,却使得北地的草场异常繁茂。皇后薨逝后不久,殷贵嫔即被赐死殉葬,几位远支宗室子被紧急召往京城,到达时却发现皇帝竟已于南苑离宫弃世出家,不知所终。凉国公和几十万神府军远在西凉,朝中迅即结成了势同水火的数个朋党,竞相举荐不同的继嗣。到了四月中旬,京畿卫哗变之中,惠帝的五世孙仓促得践帝位。到得此时,先皇后的陵寝仍在造办之中。有宫人称,先皇后的梓宫中并没有遗骸。
除却这一年,过后的几年皆十分平顺,神府军仍然远在西凉,与窥探中州的部族对峙,而陇右李氏的李思成了城中以诗赋出名的神童。这是西京城焚毁前的最后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