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大概也没想到,这个伤心的梦境反而给了众人一个发疯的机会。良斐在旁边抓着杜圻笑得快不行了(小杜:救命啊……)。良斐笑说:“娘娘,叫我们来,还要做什么梦?”
白氏这才想起来正事。她拍了拍手,吸引众人注意。她道:“请诸位看看此处院子,是先皇后最后养病的地方。”
这下连燕偈也没声了。
“大家可进入一观。”她笑着对那院门一指,众人视角便穿过了门扇,飞入了昏暗的寝房内。
房中只站着两人。榻上还躺着一人,只伸出了一只惨白如纸的手。
站着的那两人,其中之一,竟是没有戴着帷帽的白氏。还有一个,看着像是宫女打扮。既是十数年前的场景,就是生在大内的燕修等人也不太认得此女。
而与众人站在一起的白氏及时介绍道:“我旁边那个,是如今织院女院监贾氏,当年还是一个小织女,来为皇后整理最后离世的衣裳的。”
众人听得不甚明白,只得静观着眼前的记忆回放:
贾氏看了这鬼魅一样忽然出现的白衣女人,吓得不知所措。而当年的白氏袖着手,看向床榻上的女人,表情淡漠:“我是高禖神。你每每产子前都去我祠中虔心祷祝,也算天缘凑巧。如今你阳寿将尽,我来此,是听你是否有甚遗言留下。小神力弱,帮你尽心而为。”
长久的静默。床榻上的先皇后,大概已经病得连听觉都衰弱了。织女贾氏听了白衣神仙的一番话,在过度惊异之中,反而无心逃走了。
就在她们以为皇后已经过世时,忽然听见绣帐之后,传出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于此同时,搁在床沿的那只手,也徒劳地虚握起来,像是要抓住什么已不存在的东西:
“带我走……”皇后嗫嚅,“带,我……走……”
“带你走,你也已药石无救。”白氏没有点头应允,“你是皇后,你死后要入帝陵的。如果皇后尸体失踪,这里的宫人全都要……倒大霉。”
皇后艰难地喘息着,又在昏迷和清醒间苦挣了片刻。
“我不想……不想……留在这里……”她再开口,已经是从恸哭声挤出的乞求。濒死的尊贵病人,哭声低卑而绝望:“求求你……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燕修等人的记忆中,母后从未如此低哑难听地哭泣过。她的声音应该如昆山玉碎,清亮温润。而白氏并无表情。她长久地立在榻前,看着绣帐后像是被弥天的巨大梦魇所折磨至死的,形销骨立的人类女人。白氏思考没有经过太久——她略微低身,握了一下她冰冷的手:“那好吧。”
接着便是皇后尸解化仙的故事:白氏将皇后抱起,贾氏被指使着捧出一套素色衣裙,平铺在整理干净的病榻上。拨开绣帐,点起熏香,留仙裙的皱缬,在月光之下,微闪着涌动的粼光。
贾氏心惊胆战地询问:“就,就这么简单?”
白氏点点头:“就这么简单。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本就深信的东西。你也快溜吧。”她抱着皇后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走向窗边。
她化作一道霎亮的白光,从窗页里飞出,拖着长长的残影,一直一直飞往了寂寞的月空。所有星芒,尤其是叁台星上阶中的下星,代表人间的皇后,已经不再闪烁。
观众中的燕伉轻轻呜咽了一声。
向导白师傅又拍了拍手:“好了,此景已结,请各位跟我去下一个地方。”
他们又一阵目眩神迷,视角来在屋脊鳞次栉比的长街上。白氏横抱着皇后,足尖轻点在屋瓦上,停下脚步。
她面前是一个黑色劲装打扮的带刀神秘人。当然其实也不是很神秘,当被乌云遮住的月光照回她们之间,观众们便得以看见来者真面目:是良斐。
观众群中的良斐啧啧感叹道:那个时候本座身段真好啊。
十数年前,像是要拼杀对决的良斐与白氏冷冷相对,静了许久。还是良斐先开口:“尊驾留步,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看起来实在很像妖物的白氏歪了一下脑袋,无辜道:“皇后的尸体。怎么,要查验吗?”
良斐:“……皇后?不论是不是皇后,偷盗尸体都是重罪。”
白氏踏前一步:“那你叫人来抓我吧。”
良斐猛然抓起佩刀。拔出的刀身映得她的金色眼睛在黑暗中更加明亮。但她收敛了杀气,又把佩刀撞合收起,乖乖侧身让到一边。
“月黑风高,不宜动刀。况且我对皇帝家事没什么兴趣。”良斐摸了摸刀鞘,“尊驾走吧。顺便再问一句,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白氏堂而皇之地走过去了。她在抱刀沉思的良斐面前停了一下,答道:“也许吧。不过,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英雌自然也不必问了。”
只留下一个月光之下远行的背影。全剧终。
白氏自己给自己大力鼓掌。她回身兴奋地问众人:“怎么样,是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她还向最后排挥挥手:“陛下,好戏终于结束,这下清楚了吗?”
众人都讶异地让开来,向后看去。一片混沌黑暗之中,皇帝站在众人身后,冷冷地看向白旃檀。
他还是露出一抹从容的淡笑:“清楚了。”
白氏也微笑:“你的皇后不是尸解仙。她只是个普通人,我抱她出去之后她便死了。”
他顿了一下,声带哽咽道:“朕知道了。这,实为不幸……朕日日修炼,其实也是希望她早登极乐……”
“陛下请勿伤心。虽然成仙之事为假,但有一件事是真的。”她还是笑着将两手交握在一起。
“是什么。”皇帝仍然悲难自抑。
与白氏的回答同时而起的,是这梦境世界的天翻地覆。众人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被重锤狠凿了一下心口,身体倒转,脊椎酸痛。四周传来大船倒入水中,倾覆倾塌的浩浩哗声。所有人都感到难言的窒息,如同被胞衣紧紧裹住了口鼻。
若还能仔细听去,会发现白氏的应答之中有两种声线。——她的声音如玉钗跌碎,沁凉明晰:“她已经知道,陛下一切都是假的了。”
皇帝惧怕地咳喘,眼前陷入天地崩裂的昏黑。
他真心爱着的,大德无损的,温良贤淑的,尸解成仙的,他的皇后。
他最恐惧的,不是她污泥销骨,而是她幡然醒悟。
天顶的圆月仿佛漩涡的中心,在这片嚣骚之中,是最静谧安宁的所在。白氏背靠着千年万年,孤独而皎洁的月轮,模糊微笑的面目没入了亘古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