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走近倒座房,那老人似在屋里擤鼻子,慢吞吞道:“……我思量死的死了,活的还得活,颓丧下去不是办法,这身听声寻穴的本领荒废了也可惜……今儿瞅着天气不好,早早到郊外等着,等打雷下雨,探探哪块地儿底下藏了宝贝儿……”
静默刹那,屋内啪的一声响亮拍桌,杯碗当啷磕响。
“嘿,皇天不负苦心人,真给老子找着了。”老人话声陡然精神饱满,“站在那地儿上头,天上打雷,脚下便响动,动静极小,一般人听不出,我却决计不会错漏,下头一准儿有墓室。老子赶紧找木头树枝作记号,抬眼一瞅,荒郊野外刮风下雨,黑漆漆不到头,就我一个人,家去也是这么着,就我一个人。”那老人抽噎几下,呜呜哭了起来,嚷道:“娟子走了,我一个孤鬼儿要金银财宝何用……”1
赵野给伏桌哭泣的老人拍背,趴在地上的墨宝起身,摇摇尾巴小跑到合上的门前,抬前爪挠门板。赵野见状,离座开门,和他的小妻子打了照面。
“夜凉,出来做什么?”他问,把人往屋里拉。
“你不在,我担心。”原婉然轻声答道,尽管见到人了,依然上下打量确定他真正安好。
面前人儿的眸子墨润温柔,那般目光倾注在自家身上,赵野心头一片柔软。
身后老人含糊问道:“阿野,同谁说话?”
“我媳妇。”赵野回身,牵原婉然慢慢趋进房里。行了几步,原婉然嗅到一股酒气。
房里当地一只圆桌,桌上烛火摇曳,几盘小菜没动多少,酒壶歪倒一边,附近无酒水痕渍,显然酒壶倾倒前便空了。
老人由桌上肘弯抬头坐直,显出高瘦身形。他约莫五十来岁,发须斑白,五官甚是普通,彷佛到哪儿都见过这张脸,让人看着眼熟,扎人堆里却又认不出。这时他醉眼朦胧,脸上涕泪未及全数抹净。
赵野向原婉然道:“这位是尤四公,在水井胡同长生当铺做朝奉。出征前我给你的单子提过。”
原婉然记起,道了万福,“四公。”
尤四公一面应声,一面端详原婉然,眼圈儿又慢慢红了,“我遇上娟子那夜,她正是你这般年纪。”
赵野在旁解释:“娟子是尤四婆婆的闺名。”忽然压低声音:“前阵子没了。”
“不一样,天色不一样,”尤四公看向窗外,抬手在半空胡乱比划,“我俩相遇那晚,月亮可美了,玉盘一样挂在天上,一颗星子也无……”他忽然扬首朗诵:“‘皎皎空中孤月轮’,那时我心血来潮,来了这么一句,没念完就摔个狗吃屎。乱葬岗那地方,啧,尸体、土堆横七竖八满地堆垛,稍没留意脚下就出岔子。我扑在一破席裹的身子上,那人便是娟子……”
原婉然寒毛直竖,这位尤四公在乱葬岗认尸体作媳妇?
赵野搂住原婉然肩膀,道:“四公,我媳妇胆小,听不得坟墓、尸体这些话,我让她再取酒来。”
“哟吼,你小子懂得疼人啦?”尤四公哈哈打了个酒嗝,向原婉然摆手,“别怕,没事,你尤四婆婆好端端的没死,只是让娘家埋了。”
娘家活埋女儿?原婉然揪住赵野衣袖。
赵野温声道:“并非故意活埋。那日婆婆吃水煮鸡子,不慎噎着背过气去,婆婆的爹娘和仵作全当她死了,破席裹了人扔进乱葬岗。四公这一撞,松动婆婆堵在嗓子的那块蛋子,歪打正着救人醒转。婆婆感激救命之恩,便嫁了他。好了,你去取酒。”说完,把原婉然直送到门口,低声道:“别管酒,你明日还要上工,回房睡下,四公有我招待。”
“这样合式吗?”原婉然细语:“四公是客,也是长辈,我怎能露个面便回房睡大觉?”
尤四公乜斜眼,自顾自倚桌托腮感慨:“姻缘天注定哪,乱葬岗那等地方没油水,我从不去的,可巧那日一同行教官府喀嚓了,扔到乱葬岗,我去收尸重新安葬……”
原婉困惑,乱葬岗阴气重、景色可怖,故而一般人能避则避,怎地尤四公不去,却是为了“没油水”?
抬眼向赵野探询,赵野难得眉心微结,向尤四公道:“四公,您尝尝酱牛肉,看我的手艺如何。”似乎急欲堵住尤四公的嘴。
原婉然摸不清尤四公真正来历,对这位老翁和赵野两人察颜观色,隐约觉着前者所说没好事,还是不听比较稳当。
她在丈夫臂上轻轻一按,“我就走。”便回房。
赵野眉结松开来,伸手探向前行的妻子背影,朝她圆翘的pi股拍了一记。
翌日赵野送原婉然上工,回转家里,尤四公已在房里床上坐起,皱眉手抚胸腹。
他拣床畔凳子坐下,向老人奉上一碗盐水,“四公伯,缓缓不适。”2
尤四公谢着接过,一饮而尽,闭目养神一阵子,问道:“阿野,我酒后可说过不该说的话?”
“说了。”赵野对着尤四公,面色凝重。
尤四公一拍脑门,满脸懊恼,“都说什么来着?”
“说尤四婆婆是您的心肝宝贝,您最爱伺候她洗脚丫子,每晚端热水替她洗得干干净净,洗完擦干还要呵几下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