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里普,街边的一家酒馆内。
夜露深重,这里却比白天更热闹。醉汉们三五成群围在桌前,吵吵嚷嚷的声音大到要把房顶都掀飞,有吹着牛说自己上个月刚接了笔大生意的,有借着醉意高谈阔论对时局看法的,也有嚷嚷着自家婆娘不听话的。
乱哄哄的酒馆里,一个全身笼在黑裙里的女人静静坐在角落,面前是一扎几乎没动过的老啤酒。
她的五官不算起眼,是丢到人堆里就再也记不起的长相,又偏偏因为过于柔和的轮廓多出些母性的悲悯感来。罕见的,这女人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这不详的颜色与她悲悯的光辉形成强烈反差,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嚷嚷自家婆娘不听话的醉汉约莫是讲到痛处,情绪愈发激动。他大声唾弃着妻子的无能,又唾沫横飞着怒骂她没有按时洗干净衣服,做的饭菜也不合他口味,甚至教训她时还敢同他顶嘴。有还算清醒的人劝他,被越骂越上头的他一把甩开手——
“等着”,他说:“我现在就回去好好修理修理这婆娘。”
一直安静坐在桌前的女人终于被那边的动静吸引去了目光,当她抬起头,那双掩在纤长睫羽下的黑色眼睛才会被真正注意到:
极深,极黑,像望不见底的深渊张开巨口,又冷漠疏离到像个永恒的旁观者。
正捋起袖子怒气冲冲要回家的醉汉冷不防望见了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
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呆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魂一样不动了。有人瞧出他的不对,以为他是喝多晕了头,于是架着他往椅子上扶。他被扶着跌跌撞撞往边上走了几步,突然凄厉地惨叫了起来,抱着自己的脑袋老鼠似的往桌下钻去——
“别打我!”
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上一秒说话还粗声粗气的,下一秒尖叫的声音就尖细到像个惊恐到极点的女人一样。公鸭似的声音被捏尖,钢丝刮擦铁板似的刮过在场每个人的耳膜,震的人脑仁生疼。
“好疼啊……呜……好疼!别打头……我的腿……腿要断了……”
他在桌底下死命扭动着身子挣扎起来,两手死死抱着头,像有看不见的人正拽着他的头发往后扯。本抓着他袖子想将他拖出来的同伴不知所措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讷讷举起双手后退了几步。
谁知他挣扎的更用力了,腿使劲往某个方向蹬去,恐惧地往后缩去。声线虽然被刻意捏尖了,但又因为男性本身粗哑的嗓音而显出几分不伦不类的诡异感:
“刀?!——你把刀放下!!!救命!救命啊!——”
极具穿透力的惨叫从酒馆中心爆发,原本热闹的酒馆一片死寂。
大约沉寂了几秒,七嘴八舌的私语声才重新响起。
“他好像晕过去了……”
“怎么办,要先送他回家吗?”
“刚才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
“要不还是先送去牧师那吧,我见过这样的,这人一定是中了女巫的巫术!”
“对,我看也是。之前隔壁莱昂内的儿子,突然抽搐起来学女人说话,就是中了巫术!也是去法尔特喀牧师那治好的!”
……
纷乱不一的议论声里,角落不起眼的黑裙女人重新垂下眼。
她端起面前那扎老啤酒,仰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而后无视掉眼前的闹剧站起身来。
毫无预兆的,一只纤细的手按在了她肩上。
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女人的手罢了,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就是皮肤更细腻娇嫩了些。纤长、素白、柔软,轻飘飘毫无分量地落在她肩上,就像寻常好友在打招呼一般。
……可她身边本空无一人!
黑裙女人一惊,一抖肩就想将那只手从肩上甩下。她正想转头,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猛然沉了下去无法动弹。那手明只是轻轻按在她肩头,却重若千斤巨石,她能听到颈骨的细小嘎吱声,这无疑是一种警告——
只要她强行转头,她的颈骨就会在这巨力下生生扭断。
“……[陛下],我不记得我们有过仇怨。”她冷静道。
手的主人笑了,是女人的声音。从身后慢慢靠近,湿润地贴在她耳侧吐息:
“无冤无仇,你紧张什么?”
那手松开她的肩,很是平和地伸到她眼前。原本摆在柜台上的酒,下一秒突兀出现在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掌上。
她的判断并没有错,能这般随心所欲转移空间的,确实只能是前些日子刚刚出现过的[陛下]。
“我不过是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那女声又低低笑了,她能感到女人挨她挨得极近,耳廓的软骨几乎能感受到湿润的唇。明明这样暧昧的姿势,她却只觉出逼戾的压迫感,笃定而高高在上地将酒杯递到她唇边。
真是叫人厌恶的傲慢,她想,[陛下]恐怕在成为[陛下]之前,恐怕就是某些身份高贵而自恃高人一等的存在吧?
而女人的下一句话响起,她的身体在巨力重压下依旧痉挛起来,漆黑冰冷的眼睛一瞬间不可置信地睁大——
“回不了家的孩子,应该很悲哀吧?”
“——你!”
女人声线里的笑意好像更深了些,她叹息着,将酒杯往她唇上又顶了顶。冰凉的杯沿生硬顶在唇齿间,老啤酒细小的气泡于杯中沸腾爆裂,而她瞳孔颤抖,在金黄的酒液中窥见遥远故土的倒影。
“所以这杯酒……”,那声音笑着,叹着,故作怜悯的笃定着,“你喝是不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