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娑绝望地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口气。他自问这辈子闯过无数凶险,可这一次却不同。他与他这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商队......不,这整个客栈的人,都只怕是要……
有去无回了。
沉默了半晌,穆娑才睁开双眼:“……圣女大人确实提起赏赐一事,只是士农工商,我们本就是平民罢了,不宜与王室有过多牵扯。更何况当时救下这两个孩子,只为人命,不为功利,实不愿让那些个赏赐歪曲了我这初心。”
“老领队教训的是,是我急功近利了。”
“常人遇上这种事,自然都是先想到这一层,又何来急功近利这一说?只不过我这辈子风餐露宿惯了,实在享不起这福。”穆娑似是安慰,又似别有深意地拍了拍胖瘦二人的肩膀,道:“行了,赶紧回房睡去吧。切记我与你们说的这些话不得张扬半句,只告诉商队其他人即可,否则你我性命堪忧!记住!”
二人点头如捣蒜,穆娑亦不再言语,只沉默着目送他二人离开。望着他们的背影,穆娑目光幽幽,一如屋内摇晃的烛火,晦暗不明。
此时客栈另一头的厢房外,正有两个玲珑教护卫把守。房间里灯火未熄,两张木板床上分别躺着老领队穆娑救下的两个孩子,二人皆面颊通红,昏迷不醒,口中还在呓语不断。在阿丽娜的吩咐下,客栈的小厮已为他们清理过口鼻耳发,又将他们的破衣褪下,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屋子里的三个护卫正有条不紊地忙着,一人端了水过来,一人正用湿布擦拭着白衣男孩滚烫的额头,一人则从行囊中取了一只雕工精密的朱色小匣出来,递给了正坐在右边床上的小圣女。
小圣女摘下了面纱和沉重的纱帽,露出一张粉嫩娇美的小脸来。她三庭五眼生得标致,五官深邃,一张樱桃小嘴不点而朱,而肤质嫩白,滑如凝脂,一双藕臂上的血管竟看得一清二楚,轻轻一掐便泛了红。那一头柔光水滑的棕色鬈发泛着星辰般的光泽,长披至腰际一如月华流泻,更有一双异瞳美眸为衬,十足绝艳夺目。此刻年幼尚见柔媚韵态,待此女长成,这世上恐怕又要多一位艳绝天下的美人。
她仍穿着那身赤金色衣裙,举手投足间总是环佩叮啷,平日里只觉清脆悦耳,可此时屋内空气燥闷,又有病人急需救治,直惹得人心烦,顿觉碍眼无比。小圣女眉头一蹙,并未伸手接过那药盒,倒先径直将手脚腕处的铃铛十分麻利地摘下,尽数丢给一旁的护卫,这才接过那小盒,取出一粒缁黑色的圆形药丸来。她力气小,有些费力地扶起穿着玄色里衣的男孩儿,把他的头小心翼翼地靠在自己的肩上,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才轻轻捏开他的嘴,将药丸喂了进去。一个护卫忙将一碗水递给她,待她一小口一小口地仔细喂他喝下后,又语气急切地用奚丹语吩咐另一个护卫:“塔克玛,去告诉阿丽娜,多打点凉水过来,然后你把湿布再浸一遍水,快!”
“是!”那个护卫得令,利落起身,飞快冲出了厢房。
小圣女将男孩儿的身体轻轻放回床上躺好,又起身去瞧那大一点的男孩子,以同样的方式轻手轻脚地给他喂下药丸后,随即皱起了眉头,用奚丹语喃喃着:“他们的高烧如果明早以前还退不下来,只怕是很难撑过去了。”
一旁的护卫见向来温柔的教主竟然少见的皱起了眉头,一开口便忍不住怨气冲天:“不过是宗族之女的孩子,还是异国王子,陛下到底为何这般在意他们的生死?居然还叫大人您亲自来寻他们,您可是……”
“阿克娅,不许乱说!”小圣女责怪地看她一眼,“既然是宗族之子,那便是我奚丹王室的孩子,怎么能见死不救?”
“可是奚丹何苦惹祸上身?您又不是不知道,孟国本就视奚丹为眼中钉,现在……”
“好了!这件事不许再提,尤其是在他们醒了以后。你快去帮他们盖上被子,他们现在绝对不能着凉。”小圣女无视了手下人的欲言又止,只冷冷地吩咐着。
“……是。”
塔克玛此时推门而入,“大人,水来了。”
小圣女急忙站了起来:“快,先给这个身子骨弱的擦拭!我记得王上说过,他刚出生时因风寒险些丧命,所以体弱些,若非常年服用纳般花茶,只怕现在早就死在这大漠无情的风沙里了。”
“是!”
几个护卫都听话地到白衣男孩儿跟前服侍,小圣女转头,望向另一边床上的男孩,用只有她自己听的见的声音叹气道:“真是可怜……”
她怔怔发了会儿呆,突然又听见呓语,忙回神一看,只见黑衣男孩儿面色通红而嘴唇发白,额上冷汗涔涔,身子在不安地抽搐着,似是做了什么噩梦。
“不……不……母妃……”
她赶紧走过去,将自己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覆在他额上,不断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你安全了……”
许是她掌心微凉,又许是她的声音令人心安,只消片刻,男孩的梦魇竟渐渐平缓了,不再抽搐呓语,脸色看着竟也好了一些。小圣女看着他即使平静熟睡也依旧眉头紧蹙的脸,便知他这一路以来心中承受了多少难以言说的苦痛与不安,心下不自觉微微发紧,好一会儿才怅然地将手移开。
又过了一个时辰,小圣女正撑着头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听见塔克玛惊喜的声音:“大人!他们两个的烧好像退了!”
小圣女瞬间清醒站了起来,她伸手往黑衣男孩额头一摸,登时面露喜色,又小跑过去摸了摸白衣男孩的额头,果然都退烧了!她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总算是救回来了……
“可是大人,他们为什么还没醒啊?”
小圣女略显疲惫地笑了笑:“无碍。他们双亲亡故,又遭追杀一路逃命,本就悲劳过度,一时半会不可能醒。”说着,她吹熄了幽晃的烛火,领着护卫们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就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吧。”
“大人,还有一事。”
她们前脚刚进了屋子,一个护卫就俯首在她耳畔低声提醒:“这个客栈里的人……可都是大麻烦。”
小圣女面上刚浮起的笑意冷冷凝在唇边,她皱起眉头沉思片刻,有些犹豫地开口:“算了,阿法利亚,他们也算帮了我们大忙……”
阿法利亚神色焦急地反驳:“可是大人,我们能顺利救到两个王子,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原以为还要与孟国刺客激战一番……这些客商走南闯北,客栈老板娘八面玲珑,人脉四通八达,嘴风怎么可能严?但凡有一人将今日之事说了出去,消息传到了孟国,那我们煞费苦心就全白费了,两个王子也不可能活下来……请您以大局为重!”
“可是……”她当然明白其中利害,只是心有不忍。他们都是无辜百姓啊!
“大人!”阿克娅忍不住插嘴,上前一步说道:“阿法利亚说得对。人心叵测,更何况是这些利益为重的商人?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若因今日放了这些人而致使奚丹陷入战乱,那么请恕阿克娅无法苟同!”
“请大人以国之利益为重!”众护卫竟齐齐单膝跪倒在地上,向小圣女行右手礼。
“大人!这些人就算我们不杀,待孟国刺客追上来一样会杀!”阿法利亚激动地说道。
“……”
空气中一时沉静无声,小圣女垂眸不语,看不清她的神色。就在护卫们惴惴不安,以为她恼怒她们的僭越之举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头,清冷稚嫩的声线在不大的屋内回荡着,语气略带惋惜,但一双明亮艳丽的异色瞳孔里只剩冷漠——
“只是……可惜了这间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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