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讫一顿,他侧头看向太子,继续道:“皇储一事,朕……负了挚友……”
“朕已负尽天下人,也不想再补救了。”他苍凉一笑,坦然道:“你今日逼宫,目的是想让朕下诏书传位给宋毓吧?可他十六年来行事乖张、眠花卧柳,声名早已不堪,要名正言顺得登帝位,总得有个理由。”
“可这理由,朕偏偏不给。”徽帝笑了笑,眉眼间退去凌厉,只留下些看不清的执拗。
“陈相一案,不足以动摇朕的地位,而北伐一案你就算有证据,也不敢公之于众。十万人……他们之中有母亲的儿子,有妻子的丈夫,有小儿的父亲,也有同胞兄弟和挚友……”
他顿了顿,像是笃定什么,“因为这不仅仅是朕为了皇权害死同胞兄弟,更是皇权为了一己私利,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你想与北凉开战,收复国土,最不能失的,便是民心。”
他继续道:“故而这些事,你不会公知于众。你也不敢。”
一席话,将氛围推至了冰点。
日头已经不知不觉地西行,变成佛堂里那一地的冷白碎光。
置于膝上的手紧了紧,顾荇之薄唇紧抿,眼神含冰。他倏然抬头直视徽帝,释然一笑。
“那便只能如此了。”
*
绍兴十二年秋,南祁国内发生了许多大事。
当朝宰相于宫前道上被杀、北凉使臣来访。
同年秋天,被誉为百官楷模的顾侍郎逼宫擒王,将徽帝软禁在南祁宫。
期间东宫太子大闹前朝,于勤政殿内提剑杀了吴相,被顾侍郎以雷霆之姿打入大牢。
自此,长达数月的朝纲清洗开始了……
南祁边境的一间小茶馆内,茶客们听书吃茶,言笑晏晏。
茶楼里人来人往,不时还有售卖瓜果小食的摊贩窜梭,一派热闹的景象。
高台上,说书先生正说到精彩之处。手中的醒木一拍,堂中霎时安静了不少。
他咂咂嘴,继续道: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曾经被世人赞颂的朝廷肱骨,竟然于一夕之间变成狼子野心的奸佞。党同伐异,以杀止杀,短短数月内,便清洗了朝中各派势力,一副要自己登基称帝的架势。
然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民族危难存亡之际,总会有那救民于水火的仁人志士,拨乱反正,挺身而出。
而此人,就是燕王世子,当今圣上。
要说圣上的英明神武,当是叁天叁夜都说不完的。
他少时虽行事乖张,但到底是燕王血脉,国之危难之际,临危受命。亲率二十万易州军南下,直取金陵,打得那顾奸佞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最后于落马坡,被圣上亲自斩于剑下!”
“好!!!”
那说书人故意一顿,满堂霎时爆发出掌声雷动。
只有台下一桌听书的小娘子弱弱地叹了口气,颇为惋惜的样子。
旁边的人立马递去一个白眼,冷嘲热讽道:“看样子,有人是在为乱臣贼子惋惜不值呀。”
那桌上的小娘子倒是坦荡,搁下手里的茶盏道:“我可听说那顾相是个光风霁月、俊美无双的郎君,就这么杀了多可惜……”
“呸!”旁边立马有人愤怒道:“那都是传言,我之前去金陵,可是亲眼见过那顾相的容貌。贼眉鼠眼、鹰头雀脑,身长五尺,活脱脱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模样。那些赞颂他美貌的谣言,都是他花钱,向青楼娘子和说书先生买来的!”
“啊?!……这、这……”
众人闻言惊讶,茶馆里一时又再次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角落里的花扬抽了抽嘴角,险些把嘴里的茶汤都喷出去。她伸手要去摸腰间的剑,却被顾奸臣塞了满嘴的绿豆糕。
“唔……他、他们说你坏话!”花扬愤愤,一双眼睛晶亮亮、水盈盈,委屈地快哭了。
顾奸臣淡淡地“嗯”了一声,埋头继续给她剥瓜子,一粒粒的放在一张摊开的油纸上,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他们说你是坏人就算了,竟然还说你长得丑!”花扬气得鼻子都歪了,“我觉得他们不只是在骂你,也骂我了!”
顾荇之笑笑,问,“骂你什么了?”
“骂我瞎!”花扬猛抓了一把瓜子塞自己嘴里,囫囵道:“你要是真长那么丑,我能看上你么?”
顾荇之想了想,反问到,“为夫终于能以色侍人了?”
“……”花扬被他两句话问得没脾气,继续提剑要冲过去,却被顾荇之摁住了手,温声哄了句,“别闹,动气对孩子不好。”
花扬这才平复了一点,把手搭上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闷闷地抱怨,“他们还骂我的崽了!他爹若是丑的话,崽子能好看么?!”
说着话她又激动起来,觉得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
想她花扬南祁第一刺客,什么时候骂不还口,这么憋屈过?!
然握剑的手还没碰到剑柄,茶馆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有官兵从门口急匆匆地跑进来,在茶馆老板耳边耳语了句什么。
老板僵住了,反应过来赶忙请小厮清场。
顾荇之帮她把瓜子包好,提了包袱正要走,那名报信的官兵却来到两人跟前,毕恭毕敬地一拜,“两位且慢,在下的主子想见见两位。”
言讫伸手一延,顾荇之透过窗棂看出去。
只见春日暖阳下,一架朴实寻常的马车前,站了一位青衣玉带的公子。
那人眉眼如画,生动而张扬,饶是在灿烈的春光下,也丝毫不输其明媚。
只是那双见人留情的桃花眼啊……片刻不停,就连在这儿等他的时候,都忍不住对着身旁的护卫挤眉弄眼、暗送秋波。
顾荇之摇头笑,却听花扬清脆的声音响在耳侧。
“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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