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注视着她一张一合的唇,待她说完,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小寺人迹罕至,施主肯光临此间,是佛门幸事,只是老衲无福,前些年便已听不见声音了。”
他侧身让出半边寺门,裴寂便与阿妩一同入了内,正要关门时,裴寂又凑到他近前,问道:“老师父既已失聪,方才又是如何知晓外头有人的?”
老和尚读罢他所言,呵然一笑,伸手抵住寺门,弯腰捡了块石头,轻轻一掷,掷入寺外一片曳着山风的翠盖间。
只闻一声窸窣轻响,石方入林,浓林间倏然惊掠起数只山雀,似是谁人朝着青天倒撒下了一把种子,星星点点,四散云间。
“是它们告诉老衲的。”
他道。
说罢,合上寺门,走上前为二人引路。
阿妩与裴寂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惊奇,忙紧随其后,步入长廊。
鹿鸣寺虽不及大相国寺珠光宝气,却也称得上宽阔,只是布局不似一般寺庙整肃。回廊曲曲折折,引涧水入渠,水中载着些泛泛的落花,慢声淌着,行走间只闻脚下秋水泠泠作响,总教人疑雨。
再转过一曲夹廊,视野大为开阔,广阶直上佛殿,一尊蒙了些尘的大佛坐在上首,面容慈济,金身斑驳。
入得殿内,老和尚取了香炷,点燃后,转身朝二人道:“二位远道而来,不知是心愿未了,还是前程未定?”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许愿。”
“求签。”
阿妩转头看裴寂:“这里多是姻缘签,求签作甚?”
虽知在外不可张扬,但听不到那声皇叔,裴寂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他反问道:“你又许什么愿?”
自然是许愿不再梦魇——他今日带她来此地,不也正为的此事么?
阿妩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答。
老和尚读他二人唇语,读得有些眼花,忙从中调停:“二位莫急,小寺虽以姻缘闻名,却并非只囿于此项,二位要许什么、求什么,都是随心即可。”
裴寂往蒲团上一跪,面朝炉中微红小炷,道:“求支姻缘签。”
阿妩见状也跪到他旁边,同老和尚道:“我也求一支。”
裴寂看她一眼,神sE有些不满,却仍是让步道:“先替她求。”
磕罢了头,又cH0U过了竹签,老和尚自墙上取下签文,笑道:“nV施主好福气,不出两月,好事便将成了。”
阿妩神sE一滞。
裴寂闻言,眉头紧锁,冷着脸道:“该我了。”
再取罢签文,见老和尚亦是满面笑容,他心头略松。
只见老和尚对着光又细看了一遍签文,笑着摇摇头,叹道:“施主真是好福气,世人多为红尘所扰,施主却命中无姻缘,没了这红线纠缠,真乃世间第一等快意之人。”
自他语始,裴寂的面sE初似大雪转霁,又倏然聚起浓云,渐渐黑沉,直至话音落下,面sE已然冷得如覆了层薄冰。
他看向老和尚,强忍怒气:“签文拿来。”
接过签文,将那上头四行诗来来回回读了许多遍,黑白分明,无一个字不是说他命里无姻缘。
裴寂站起身,将签文放到香炷上,任由一点红光从中将文字吞噬,轻烟渐袅。
阿妩起身走到他身旁,扯扯他衣袖,担忧道:“皇叔……”
裴寂侧过头看她一眼,烧签文的动作不止,扬起唇角:“无妨,不灵。”
老和尚见状,合十微笑。
裴寂将烧剩的一角攥在手中,转身走向他,淡声道:“签文虽不灵,但有一事,还请师父解惑。”
老和尚道:“施主但说无妨。”
阿妩见裴寂看过来一眼,便点点头,走上前道:“敢问老师父,梦魇何解?”
老和尚问道:“施主因何梦魇?”
阿妩道:“只因白日不小心瞧见了些血腥之事。”
老和尚道:“那梦中可是反复出现白日之景?”
阿妩微怔:“却非如此。”
老和尚笑了笑:“施主之所以梦魇,白日所见应当只是个引子,症结其实在心。解铃还须系铃人,若不找到症结所在,恐怕梦魇终究难解。”
裴寂走到阿妩身侧,发问道:“那要如何寻到症结所在?”
老和尚双目清明,淡笑道:“大音希声。老衲这些年听不见世间之音,便也悟出一二,有些事,所闻不可信,所见亦如是。”
阿妩疑惑地看一眼裴寂,见他亦摇头,便问:“我二人愚钝,还请师父明言。”
老和尚静静注视二人,忽又合十,轻轻道了句佛号,退后一步道:“天sE向晚,前路坎坷,二位此去,当心脚下。”
语气中颇有几分悲悯。
说罢,又看一眼门外,道:“老衲去为二位寻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