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棋扒着门框伸脖儿细听,周水兴垂头跪坐在当中,讲述二十年前那个湿热的午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许焕来后厨找他之前,周水兴曾接待两位生客上楼。干跑堂这行不光是迎来送往,更要善于识人,所谓“看人下菜碟儿”。这两人衣着颜色虽不甚鲜亮,布料却极其精细考究,且都穿着厚底云纹高靴,他一看便知,客人非富即贵、不比寻常。
其中一人开口要“顶楼上厢”,周水兴便将他们带往四楼东南大厢。饭点儿刚过,周水兴急忙叫灶上重新开火,为贵客安排饭食,把自个儿的午饭都耽误了。为他们上齐了菜,周水兴终于得空回后厨垫垫肚子,这时许焕来问他订桌的事。许焕坠楼后,周水兴听许昌哭诉“爹爹被人害死”,这才想起有两人正在四楼用饭。可当他跑上楼去,却发现那两人不见了,饭菜没动几下,连账也未结。
“这些情况,草民当时就已一五一十向左县令禀明。左县令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那两人极有可能与许师傅的死有关。为防歹人行凶灭口、对草民不利,他便叫草民不可声张,还安排草民在衙中留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左县令请来画师,令草民描述那两人形容相貌,为他们造像。可画师尚未完工,左县令忽而脸色大变,匆忙卷了画像,将画师撵走,还对草民凶恶道,‘此事万不可说与旁人知晓,若敢泄露,本县定治你包庇帮凶之罪!’”
李镜打断他问:“左县令何时变脸?是在看了画师所造肖像之后?”周水兴皱眉回忆道:“应当是吧。”
“那两人相貌如何?你可记得?”李镜冲到周水兴面前,急切问道。周水兴摇头作难:“眉眼细节,记不清了。不过,有一样儿,草民印象极深……”
堂上众人无不屏息以待,一时鸦雀无声。周水兴笃定道:“草民记得,其中一人生得面皮白净,嘴上两撇八字胡,声音尖细、有气无力,应当是个……粘着假须的阉人。”
“阉人?!”李镜惊叫出声,“后来呢?左县令如何处置?”周水兴叹道:“后来……便来了洪水,灾难当头,任谁也没心思再过问此事。”
李棋顾不上合不合礼法,从门口冲他叫道:“你修葺酒楼的银子呢?谁给你的?”
周水兴两手紧紧捏在一起,满面羞惭道,水退后,又来了另一个生人,同样衣饰考究、穿着官靴,却不是阉人。他给了周水兴一锭金子,要他把酒楼在原地、依原样再修起来,连“望江楼”这个名字,也是那人给起的。周水兴打小穷怕了,见着金子,便答应那人隐瞒许焕出事当日他曾接待两位贵客的事。不久之后,左县令便高升走了。许家小儿许昌三番五次上门逼问实情,周水兴拿人手短,又怕招来祸患,便狠心只推不知。
周水兴这番陈述十分通顺,且与老捕头的话相互映照,应当不虚。李镜背着手,在公堂之上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似的念叨:“许焕当日上四楼,是为相看东北小厢;而那两个在东南大厢用饭的官人,事先并不知他会来。若真是那两人害死许焕,便不是事先埋伏、预谋杀人,而是事出凑巧,刚好碰上了……”
这时李棋抢先道:“一定是许焕师傅撞见了他不该知道的事!那两人怕机密泄露,所以杀人灭口!”
李镜点头:“可一个阉人,能在这小小江都县城密谋什么?”
一直在旁静听的老捕头出声道:“这一点,当年的左县令、如今的左阁老,一定知晓。这就是他一见到画像,便不准咱们再问此案的缘由。”
的确,李镜揣道,想必那两人位高权重,左峻认出画像上的人,便不敢再追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