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现挂了电话,给自己点了支烟。
愈想愈觉得匪夷所思,愈想愈觉得当真如此。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当年被家里逼着报了师范中专,毕业的时候刚好赶上了包分配的末班车。但他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留在老家当一辈子小学老师,他从来都不想要这样的安稳。18岁那年的夏天,几乎算是离家出走,他扒绿皮火车到了南边儿的大城市,吃完两顿饭就身无分文。一路打听着混进剧组打杂换到了盒饭,总之是凭着自己那点儿小聪明和眼力见儿,最重要的是一张利嘴,当真捞到了一份像样的工作。冲着衣柜里的海报说的那些豪言壮语,也算是有了一个开始。
他是真的运气很好,碰上了行业起飞的风口。20岁,成功见到了海报里的那个人,还当上了她的助理。23岁,偶像去世,对他来说几乎算是一次人生崩塌。当年那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他想的全是一定要见到张昳云。好在很快重振旗鼓,又2年,从助理升级成了经纪人。真是奇了怪了,好苗子一到他手里那是见缝就钻,见风就长,一个个都争气得要命。这么混了4年,他就当上了大经纪,再过2年,就有了金牌经纪人的名头。到这里,已经顺利得让人嫉妒了。
一意孤行、离开家乡的时候,这就是那个年轻人所能想象的巅峰了吧。又过了2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让他瞄上了那个星星工作室,筹备了半年多,踹了被争权夺利搅和成一锅粥的老东家,另起炉灶、重新开始。
星星工作室的创始人,也就是星艺的大股东,他的合伙人,是个颜值不够出道就做梦开公司造星的富二代,对这行一窍不通,脑子里一团浆糊。好在足够大方,人也不坏,慷慨地让程现“技术入股”占了一半份额。星艺起来之后他就退出运营安心收钱,没来祸祸公司也没贪图鲜嫩的肉体。竟是老天爷送给程现的贵人。
星艺刚上正轨,又赶上了传统行业洗牌,大把现钱流入娱乐圈。程现拼了命地抢了一杯羹回来,几年之间竟把星艺发展成一方豪强。怪不得有人上赶着给他写书立传,程现自己一边回想都要一遍遍感慨。天意、都是天意。
不对,今天不是为了回忆发家史——而是为了他那不为人知的罗曼史。不为人知这个词倒也不大准确,至少,咳咳,当事人们都知道。
才二十来岁,他刚在南边儿立足,家里就在催他回家相亲。程现当然不干,但也没想那么早就出柜刺激父母的心脏。一切都是意外。见他坚决不回去,他的老父亲亲自坐火车过来,按照汇款信息里的地址找上门来。怕程现躲他,还特意伪装了一番,说是送报纸。敲了半天门,终于有人满脸不耐烦地出来,却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围着浴巾,身上带着牙印的男人。他想,是找错门了?然后他的儿子就从卧室里出来,只草草地套了条长裤,同样满脸不耐,“怎么这么久?”
父子两对视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倒塌。被老人家满屋子追着揍了一顿,当儿子的死不悔改,当父亲的怒气冲天,最后放出话来,“不改就永远别回家。”程现回他,“改不了,一辈子都这样。”
那之后,父子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程现写信、打电话、托人求情,那边无论如何也不松口,只是要他回家。他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解自己的叔伯,要是回去,估计当场就会被扣住,关起来直到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这棵独苗给他们生出孙子为止——什么?孩子的母亲从哪儿来?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穷乡僻壤,那些人有的是办法。
没有人愿意松口,他就当真没再回过家。母亲偶尔跟他通消息,也只是说要添置什么家用,让他多汇点儿钱。
就这么犟了二十几年,当初陪他挨打的恋人早已出国、结婚、领养了四五个孩子,他只跟母亲在医院里见过几面。而那个比他更犟的父亲,当真是再也不愿意见他,住院了也不让他去看,说是见了他只会恶心得更吃不下饭。
就是因为这个,春节、中秋之类阖家团圆的日子,都是他最讨厌的节日。
又说远了。
大概是他事业运实在太好,此长彼消,感情方面就不太顺利,如今都年过不惑了,还是单着。尤其是这几年,忙得连一夜情都断了……
年轻时那段恋爱谈得委实刻骨铭心,毕竟见证过彼此最狼狈的日子。但那天在机场,脖子上还留着吻痕的男孩儿哭着向他保证一定会回来,他却不以为然。他们都深刻地了解彼此的本性,转身就不约而同地一拍两散、各自潇洒,再也没有联系过。
或多或少还是被伤到了,程现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谈恋爱,转而追求新鲜刺激的情欲。那些日子他夜里的生活堪称淫荡,熟知各种不断更新迭代的约炮方式。但很有原则,从来不动自己手底下的艺人——嘶,现在明白过来,这或许就是一切的开始。
就是那几年,他遇到了楚明奕。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好像天生一副善变的脸皮,不然就是从襁褓里就开始习练演技,总之天赋高得吓人。演个十八线配角都会设计点小巧思,轻轻松松地就被导演注意到。
就是脑子缺根弦儿,技能点全耗在在外貌和演技上了,忽略了智商情商。
一路靠着导演加戏——换句话说就是靠抢戏上位,不遭人恨才怪了。
混乱的年头,圈子里好多人都有点儿不明不白的关系。得罪的人太多反倒想不明白是谁要搞他了。总之,要不是程现,他就被人堵在出租屋楼下弄成残废了。
楚明奕被一路挟持到漆黑的巷子里,毫无办法,只能护住要害准备挨打。这时巷口传来嘈杂的声音。
程现在外面喊,“同志,那个偷电线的往这边跑了。”一边跺脚,一边拿了双皮鞋拍墙。换了个声线,“有岔路,分头追!前边儿会合。”他那张嘴的确不是吹的,兼职搞起口技来也惟妙惟肖。
流氓群体一窝蜂地跑了,楚明奕算是死里逃生,还缩在原地,肢体僵硬,动弹不得。程现见状递了只手过去。
“谢谢。”楚明奕借力站起来,靠着墙上喘气。
“先别谢,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大半夜的谁出来闲逛啊?我当然是知道有人今天要遭殃特意跑来趁火打劫了。”
楚明奕没问过程现是怎么收到消息、怎么及时赶到、怎么想出法子救下他的,也没问吓不跑那些流氓的话又该怎么办。他听说过许多传闻,印象里,这人就该是这么一副神通广大、成竹在胸的样子。
他想换间屋子了,这个片区的治安实在太差。他完全不介意被这样“趁火打劫”。
在对方“前”经纪人一声声“程贱人”的咒骂里,程现用最少的违约金换到了楚明奕的合同,成功把这个特级好苗子攥在自己手里。
此后的合作里,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这人能不能多长点儿脑子?”
楚明奕觉得自己已经被他锻炼得长了不少脑子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可能确实不太够用。
楚明奕成长迅速,带动着程现的资源也一路高升。工作上顺利,二人私底下相处得也很愉快。所以程现怎么都想不通,五年的合约这都要满四年了,楚明奕这时候毁约跳槽是为了什么呢?怎么就这么等不得呢?
他想不通,媒体更是想不通,为此编出了一系列闹剧,传来传去,倒是人人都以为他俩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此不共戴天了。
这么多年过去,程现接到李念的电话,突然灵光一闪,把自己给呛着了。
当年怎么都不敢想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几个月过去,剧组终于杀青,程现也终于做好心理准备。那人十几年都没换过号码,打个电话过去很快接通。他直接报了时间地点,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瞬,干脆地应下。
理智上来讲,程现其实没什么把握,毕竟毫无证据,支撑他的只是一种预感。
那家伙,或许是演得太像,装得太好,才能这么多年,不露一丝痕迹。
他深深地叹气,猜错了也没关系,他向来脸皮厚,不怕表错情。都这把年纪了,他只怕错过。
程现久违地站在镜前仔细梳妆打扮。当初把李念拐上贼船的时候,他刚满四十没多久,如今也还能算是一枝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笑了,年轻的时候总把自己往成熟了捯饬,老了倒是有闲心装嫩。不错,这件衬衫还挺显嫩的。
楚明奕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对程现起了心思。他察觉到这份感情是在一个中午,他在剧组拍戏,程现不让他吃外面的东西,天天给他送减肥餐过来,自己拿过属于他的那份盒饭去填肚子。那时候楚明奕很喜欢减肥,因为可以和程现一起吃饭。他正学以致用,用程现教他的套路来挖苦这位“老师”本人。程现翻了个白眼,懒得回击,大口地嚼着浸饱了菜汤的米饭。楚明奕感到胸口发痒,非常想要戳一戳程现鼓起来的腮帮子。
然后呢?程现可能会咬这根不知好歹的手指,毕竟他一直以“牙尖嘴利”着称。
但在现实里,楚明奕克制住了欲望。多年后回想起来,叹口气,无边无际,全是后悔。他该当时就行动的。
程现的性向无需试探——虽然他本人对此三缄其口,但架不住私生活实在太过高调。何止性向,连床上的偏好都能打听出来。但同样显而易见地还有那条原则:他不碰手底下的艺人。准确地说,他不和有工作关系的人做爱。
楚明奕就是因为这个提出解约的。他想,那之后或许就能找个机会表白。
但事情被他搞砸了。按照报纸上的说法,他在这个时候解约,是对公司的背叛,是对经纪人的侮辱——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但这样的舆论风波之下,楚明奕也不敢直接上去挑明心意。他只能等待,等待,把自己磋磨得软弱而悲观,翻来覆去地猜测程现的想法,越猜越怂,越想越伤心,自顾自地绝望。他到底是不够聪明。
再后来,他觉得自己是心思淡了,埋头演戏,很少想到程现。直到拿了影帝那一晚,几口香槟让他心跳如鼓,回忆起两人一同畅想这一刻的那个晚上,大半夜跑去程现家门口蹲人。不幸的是,真被他蹲到了,跟程现一起回家的男人当晚没走,第二天早上也没走。程现出门上班之后,他懒洋洋地出来,丢了垃圾,骑着自行车去买菜,中午又带着便当盒往程现的公司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