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除夕，李正文回了家，还动手下了两碗面，对付对付算一顿午饭。晚餐是饭店送过来的，点的都是些家常菜，不需要现场加工，也没留人下来服务用餐。送餐来的员工说着吉祥话，笑容满面，走出门的时候压抑不住雀跃，催着司机快点，这单结束就能回家过年。李念看着一桌子菜肴，用他仅有的常识判断哪些可以直接用微波炉加热。家里的家政人员放假到初七，李正文只会下面，他自己更不用说，接下来怎么都得靠剩菜应付几顿。
不过按照以往的经验推断，李正文最多待到初二，就要去应对那些无止境的酒局。李念一边吃饭，一边琢磨接下来的安排。阮雨说好初七回来，提前去找他会不会显得太粘人？或者说是去拜年？合适吗？一般的习俗是什么样的？
无意识地用手指敲着桌子，久违的分别让李念有些不安。
李正文打断了他的思绪，“阮雨住在这里？”
李念抬头看他，怔愣了一瞬，下一刻立马警觉起来。“不干你事。”
“我不是在逼问你，也不会对你们怎么样。”李正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水，“但作为一个……失职的父亲，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我认为自己应该给你一些建议。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对你们两个来说，都很危险。”
李念从来没想过李正文会突然跳出来干预自己的人生。他明明从来没有管过我！
“失去控制的情绪，就像一个黑洞，会拉着周围的一切向下落。你们关系越紧密，你就越难以挣脱。不管是情侣、朋友，还是……亲人，在一方的情绪出现问题的时候，都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他控制得很好，也没有影响我。”李念全身的刺刷地竖起。“还是说你是在解释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管我？不用了，我能理解。”
“冷静一点，你已经和平常不一样了，你没发现吗？”
李念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嗤笑，“你从哪里知道我平常什么样。”
“有气就先发泄出来吧。等你冷……”
“哦？我能有什么气呢？你养了我这么多年，我感激不尽！”尖锐的情绪刺透那层自我宽慰的膜，话语不经大脑，从破洞流出来。“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一个害死自己母亲的孩子，你讨厌我也是理所应当。”
“你就是这样理解的吗？”李正文闭了闭眼，缓了缓呼吸，让陡然沙哑的嗓音恢复正常，“错了，你错了，我从来不讨厌你。我只是……恨我自己。一看到你我就想起……对不起，我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我不敢面对你。”
“哈！”李念掷出手里的杯子，饮料泼在地板上，泛起一阵泡沫。“你还不如恨我。”
李正文没有说话，站起身，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和污渍，洗了手，重新坐回桌边。
“我没有要你们分开，我知道……手表，你给阮雨了？”
李念没有回答，竭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呼吸。
李正文没等他的回应，喃喃地讲述，近乎自语：
“我当初是脑子抽了风，硬要读电影学院。你爷爷奶奶不懂，以为上大学就是这么花钱，拼死拼活，勒紧裤腰带给我凑出了费用。运气好，学生习作在圈子里传播了一阵，还参了展，被你妈妈看到。她后来给我牵线搭桥，还愿意当我电影里的女主角。可惜我那时候水平有限，成片对不起她的演出。”李正文停顿了一下，“后来更有幸，能得她垂青。”
他点了根烟，吸了两口，又掐灭在餐盘里。
“她没想过要孩子，因为我的不小心，还是怀上了。她当时很开心，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怀你的时候，我那部片子刚好杀青，拿了一笔酬劳，就用这笔钱给她买了这块表。说来惭愧，除了花以外，这是我第一次送她礼物。以前我总觉自己得能买得起的那些东西都配不上她。她很珍惜，说这是她的宝贝，她还说要把它留给我们的孩子……抱歉我一直舍不得，这么久才给你。”
李正文又点了一根烟，“后来……这部电影得奖了，我第一个最佳导演。提名出来的时候她特别高兴，因为这个才坚持要去颁奖典礼……大概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我，如果我再谨慎一点……你，你是她的宝贝，她会永远爱你。对不起，对不起……”到头来，竟是谁都对不起。
李念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却依旧无法控制它的颤抖。他瞪着李正文，眼眶发红，眼神近乎凶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想说，那块表。那时候，我们都在期待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们相信那会在你身上实现，你对我们来说是宝贵的礼物。我大概没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但那块表代表的是我们的……父母的爱。”李正文看着自己的儿子，“我很高兴你能把它送出去，我很高兴你能找到这样一个人。我希望你们能走得更远。”
沉默持续了很久，再开口时，李念的声音近乎虚弱，“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李正文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拿过外套，走出门去。汽车的引擎声已经远去很久，满桌的菜肴都冷透了，僵坐了许久的李念缓缓抬手，把脸埋在里面，哭了很久。
不知从哪里传来鞭炮声，午夜了。李念把剩菜放进冰箱，洗了碗，收拾好桌椅，上楼，走进阮雨的房间，把自己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