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内里的房间便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赵秀珍拖着老寒腿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阔别多年的儿子，老母亲二话不说，抱住儿子开始嚎啕大哭。
“金华啊金华！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想死你啦！”
陈金华皱着眉，嫌弃地看着赵秀珍，脸上半点没有游子回家的依恋，甚至不愿给哭泣的母亲一个拥抱：“妈，别拽我衣服，新买的等会再弄坏了！还有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别用这个名字叫我。”
“小宝，我的小宝啊！你家不回就算了，电话也不打一个，知不知道妈多想你啊！”
“也不是这个名字！用笔名称呼我，笔名！”陈金华不耐烦地甩开母亲，“我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叫我云懿，云懿！我现在好歹也算是文艺圈的人，要有品味，用陈金华这么土的名字会被同行笑话的！”
“云……云啥玩意儿？唉……妈没文化，你说啥就是啥吧……”说完，赵秀珍不顾阻拦，先捧住人脸宝贝似的端详了好久，又抓住胳膊检查了一遍全身，确定儿子全须全尾老太太才稍微放下心，把被自己抓乱的呢子大衣慢慢抚平，担心地问，“累不累？饿不饿？路上吃饭没？”
“上车前稍微吃了点，不用管我了。”
“那哪行啊！”赵秀珍喊道，又忍不住抱住儿子，边打量边发出啧啧的声音，“瞧瞧你瘦的，都快脱相了，这一路那么累再不吃饱身体要顶不住啦！家里有妈昨天刚蒸好的馒头，你等着哈，妈这就去街前头那家店给你切点肘子牛肉回来。”
“那顺便帮我买几瓶啤酒回来吧，买进口的，科罗娜。”
“都跟你说了喝酒伤身体……知道了，在家等着妈啊。”
嘴上埋怨不停，赵秀珍还是颤颤巍巍裹上羽绒服给儿子买晚饭，嘴里还哼着广场舞小调，心情好得不能再好。
“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咋咋呼呼的，一点长进都没有……”陈金华无奈地摇摇头，脱下身上那件刚买没多久的昂贵的大衣小心叠好放平，而后坐在沙发上开始刷手机。
与此同时，躲在楼梯暗处的陈凡君观察着沙发上的男人，紧张得直吞口水。他想跟他哥抱团取暖，不料陈宇贤早就趁人不备偷溜回房间，他抱了个空不说，还倒霉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暴露了位置。
嘎吱一声，音量不大，但对于当前安静的环境而言已经足够。陈金华向声音方向望过来，和鬼鬼祟祟缩在楼梯阴影下的大活人眼对眼。陈金华满脸狐疑地盯着陈凡君看了好几秒，费了半天劲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半年前送回家的亲儿子。
“哦哦，是你啊！”陈金华恍然大悟，“我记得好像是叫陈凡君……对吧？”
陈凡君从阴影下走出来，局促地点点头。
“躲在那儿干什么，到这边来。”陈金华朝他招手，他虽然脸上带笑，却没有父亲见到孩子的慈祥，更像是人类在街角遇到幼猫时的新奇。
陈凡君很熟悉这种笑容，每一个曾想带他回家的领养人都是这副神情，笑着把他招呼到身边又摸又抱，塞给他零食饮料，问他冷不冷饿不饿，像在逗弄救援站里无家可归的猫猫狗狗。当他拒绝后，那些原本慈眉善目的领养者立刻板起脸来把他丢下，又转而去关心福利院的其他“小动物”。
“凡凡？愣着干什么，过来啊！”
陈凡君定定神，不断暗示自己这里已经不是福利院，挤出一个弧度标准的热情笑容，扑进自己父亲的怀里：“爸爸，欢迎回家！”
拥抱潦草敷衍，陈金华很快就撒开手，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跟所有长辈一样问陈凡君的学习成绩和交友情况。
所有常规话题聊完，出去买熟食的赵秀珍还没回来。陈凡君确实向往父亲，但并不知道该如何与父亲相处交流，他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心里暗中辱骂偷跑的哥哥，时钟滴答滴答传入耳畔，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陈金华估计也觉得尴尬，他心烦意乱地划拉手机，又很快扔下，打量着陌生的儿子，随口问道：“我记得咱父子俩上次见面还是在福利院吧？一晃已经半年了，怎么样，在这个小破城市住着还习惯吗？”
陈凡君立刻抓住救命稻草，重新摆出乖巧的笑容：“嗯，乐城蛮好的！大家都很亲切，生活节奏也慢，我很喜欢！”
没料到陈金华竟嘲讽地大笑起来：“你可真会夸！这落后的小破地方有什么好的，说白了就是人口滞留，经济发展不好，又闭塞又无趣！”
父亲的唾弃让陈凡君一时语塞，笑容不自然地僵在脸上。他并非在违心奉承，是发自内心觉得乐城不错，尤其享受备受陈宇贤诟病的人际关系，至少在这里他能确确实实感受到人类社群最朴实的情感交流。
陈金华喋喋不休抱怨着乐城的不好，交通不便，街道狭窄，连街边没收拾干净的塑料袋都要评判一番，话里话外满是上等人的嫌弃。毕竟是刚见面的父亲，陈凡君不好反驳，只好随声附和，在大城市十几年的悲凉往事再次成为他获取关注的漂亮简历。
聊起燕城陈金华就不无聊了，正巧赵秀珍提着熟食和啤酒回来，家里的氛围顿时明朗了许多。有酒有肉还不够，陈金华又大爷一样吆喝着让老母亲给自己加餐，先是炸花生米，后来又要拌盘黄瓜，煮盆疙瘩汤，煎点馒头片……要求一条接一条，赵秀珍拖着老寒腿在厨房忙到深夜搞出一大桌子菜，根本不是三个人能吃完的量。
“凡凡。”端着最后一道菜上桌时，赵秀珍拉住小孙子使眼色，“去把你哥叫来一起吃。”
不等陈凡君答应，早已自顾自喝上的陈金华就抢先下达指令：“叫那个傻子干啥，倒胃口！就咱们仨得了！”
赵秀珍无奈地摇头，瞥了眼储藏室的门，便带着陈凡君一起在桌边坐下，开始执行传统女性的工作，前前后后给儿子倒酒，给孙子夹肉，自己连口水都没空喝。
突然和父亲见面让陈凡君有些紧张，胃口不好，只喝了点汤就吃不下东西了。然而陈金华却兴致颇高，半个钟不到的时间，两瓶啤酒半个肘子已经下肚，他的眼神逐渐迷离，边嘎吱嘎吱嚼花生，边亢奋地炫耀起自己近来在那边的成就。
“对了，妈，明天给我账上转5万块钱。”陈金华干掉一杯啤酒，不知廉耻地朝年迈的母亲伸手，“来年我有本书要出，急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