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约在随祖父抵达草原后的第十五天，他遇到了一个小他四五岁的孩子。
第一次见到人，是在一户主人家的宴会上。那时他正吃着烤肉，不过抬眼的功夫便被一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眸子吸引去了注意，瘦瘦小小的一团，窝在火光的阴影里，那双眼却亮的发光。董荣直觉他不是在盯着盘里的烤肉，趁着大人们没注意便好奇地同他搭了话，于是就晕乎乎坠入了一场瑰丽的草原梦境。
若说初遇草原是被它阔大和粗犷的美丽所震撼，那么小孩的出现便是带他真正融入了美丽之中。从那之后的每一日，他们的身影洒满了整片深绿的绒布，孩子们尽情地在梦境里纵马撒野，甜美的蜜糖从这头直直铺向了遥远的天际。
哪怕他已经成家立业，已经是花国赫赫有名的将军，可他始终觉得自己有一片魂魄已经彻底迷失在了那时的那双黑眸里，化作一片稀薄的雾气，再寻不回来。
“……阿荣，你等我，我定去王都看你，把你娶回家……”
“哈哈哈，你我都是男子，何来娶之一字？”
那双眸子定定地盯了他半晌，口中的话随着袭来的大风一瞬飞远，“我定要娶你回家……”
他目光扫过小孩身上衣袖遮掩不住的重重伤痕，便也不再说话。那天直到日落，他们之间再没第二段对话，只静静地看着红日缓缓缓缓坠下慢慢消失殆尽。
第二天的启程，他在送行的人群里找了很久，也没有看到那双眸子，想来，梦那时就已经尽了。
即便后来他曾无数次梦到那时的光景，也曾无数次在人群中恍惚看到那双眸子，他都知道那不过只是妄念罢了，他再也找不到了。
泪从眼角落出没入发鬓，柔软覆上皮肤温柔地为他拭去湿意，熟悉至极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耳畔响起不知名的轻柔女声，身体一沉意识再度落回那片草原，他眼睛动了动却终是不舍，于是便沉沉睡去。
“……阿荣，就快了。”
他迷迷糊糊间听到男人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了句什么，他倏地醒了过来。不熟悉的帐顶碎裂了脑中美好的梦境，他愣了一瞬，身侧的暖源一如往常般笼罩着他。董荣侧过脸，男人熟睡的面庞在烛火的暖光中格外恬静，眼下的青黑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猹打破了月夜的静，他不自觉笑了笑伸出手点在男人唇角。
这一动作如同解开封存噩梦的钥匙，睡前的回忆眨眼间汹涌而来，董荣手指一僵，混沌的大脑终于彻底清醒，他猛地坐起身，还未来得及打量身处何地，悲伤便赶在疑惑到来之前抢先一步席卷全身。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额角青筋暴起，牙关紧闭，泪水在布料上晕染出深色的水迹。
“别哭，有我。”他听到男人这么说，随即温热的唇从眼角一直吻到唇边，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在男人怀中，他抬眼，想倾诉嘴唇哆嗦着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家人，军务，背叛……清晰理智的思绪此时被搅乱得如同一滩烂泥，怎么也理不清。
男人安抚地拍打着他的背，唇轻轻碰触着他的脸，“别担心，董正已经救下来了。你有一个好属下。”
董荣的眼倏的睁大了，他挣扎着从男人怀里坐起，手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臂，不敢置信地望向男人满含心疼的黑眸，“……你不骗我？”
”自然。”男人再度抱住脱出的身体，把人禁锢在怀中调了个舒服的姿势，“你睡了许久，未进粒米，小心情绪激动伤了身子。”
见董荣乖乖坐好，男人对着帐外吩咐了声，“请人进来。”
“是。”
不多时，帐帘掀开，一个穿着花国服饰的小兵走了进来，看到董荣，小兵眼睛一亮，对着董荣单膝跪地一抱拳，“将军！”
“你是……？”董荣皱眉，虽说眼熟，可他却并不记得他的一众下属有过这张脸。
“家父花弧，曾受将军救命之恩。”小兵满眼激动，“属下名叫花君，曾受训于将军手下，随将军参加过几场战役。”
花君一提，董荣便想了起来，“你与你父亲确有几分相似。”
男人闻此露出一个笑，手指捻了捻董荣的发梢，“就是他救下了董正，出兵那日碰巧遇到了逃出的二人，听说是你的孩子，便救了回来。”
董荣手不自觉握紧，“逃？他……你们受伤可重？”
“请将军责罚，”花君惭愧的低下头，“小少爷的腿，怕是……”
“性命可无忧？”
“无忧，现下小少爷睡得正香。”
董荣倏地松了口气，身体的力气瞬间散了去，要不是倚着男人作支撑，怕是连坐着都十分困难，“无忧便好，无忧便好……”
话音未落，就见花君满眼热泪，以头抢地，“将军不知，自将军走后，那皇帝便下令，凡是将军一派的将领人马皆格杀勿论。属下刚巧回家探望躲过一劫，却没想皇帝竟派下人手，花家一百三十二口人一夜之间都成了尸体，属下在父亲遮掩下拼死逃出。听闻将军家人不日将送往此处，便也随着来了，没成想……”
话及此处，花君更是眼泪涟涟，“没成想皇帝竟心狠至此，属下只来得及救下关押在另一处小少爷，便被发现只能匆匆逃了，若不是遇见可汗搭救，只怕连将军面都难见到。”
董荣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听完这番话又落了出来，为他逝去的父母族人，更为因他之故无辜枉死的将领百姓。一时间帐内泣声不断。
他终究是因着先前太过悲伤伤了元气，哭了没多久便觉疲惫不堪，不自觉睡了过去。男人叹声气扶着人躺下，“先出去，莫扰了你家将军安寝”
“……是。”花君应声退下，红肿的眼睛担忧地看过床上的身影。
挥退碍眼的人，步利脸上的笑意终于抑制不住，他看着床上人的睡颜，笑着落下一个吻。
11
董荣再次醒来时，帐内漆黑一片，身旁的暖源也不见了踪影，他一霎便慌了神，掀了被就想往外走，哪知腿脚一点力气也没有，才落地就跪在了毛毯上，膝盖碰撞打出“砰”的一声响。
“怎么下了地？”男人掀帘便看到董荣跪坐在地上，目光直愣愣地望向他，参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