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年冬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早上的时候,通过窗子向外望去,目之所及银装素裹,十分漂亮。罗浮生兴奋地拉上沈绵出去踩雪,沈巍中午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俩在互相扔雪球。沈巍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罗浮生身前,用后背挡下沈绵扔来的一个雪球,原本蓬松有光泽的貂皮大氅都被雪水沾湿了一大块。
沈巍回头,用一种要杀人的目光瞪着沈绵。沈绵暗道不妙,决定先发制人:“哥!是嫂子非拉着我打雪仗的!”
“让你打你就打?你嫂子要有个什么好歹,看我不打死你!”沈巍恶狠狠地骂了沈绵几句,又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的宫人,“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也不知道劝着点娘娘吗!”随即转过头来,关切地看着罗浮生:“没事吧生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罗浮生默默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瓷做的,还能碰一下就碎啊,”随即又很有兄弟义气地补充道,“是我非要拉着沈绵出来玩雪的,你要骂就骂我好了!”
沈巍哪敢骂这小祖宗,连哄带劝地把人领进屋:“万事小心为上,你身子重,最好不要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你要是想玩雪,我下午陪你堆雪人好不好?”
罗浮生玩了一上午也有些累了,进屋后脱掉大氅,接过沈巍递来的汤婆子,坐在椅子上,咕咚咕咚喝下了一大杯茶:“宫太医说了,我和宝宝都健康得很,适度运动有好处的。再说了,雪人有什么好玩的,打仗才有意思呢!”
沈巍挨着他坐下,轻轻抚摸着他那已有明显隆起的腹部:“好啦好啦,是我小题大做,我这不是担心……”
“哎呀行啦!”罗浮生不耐烦地打断他,“天天说天天说,你怎么比老妈子还烦人!”
沈巍被凶了也不敢说话,于是闭上嘴,殷勤地给罗浮生按摩着双腿。
中秋夜宴那晚,沈巍说要放罗浮生出宫的话是真心的。尽管骨子里的占有欲叫嚣着反对,可他再也不忍心看到罗浮生这幅被束缚、毫无生气的样子。
只要你快乐,我痛苦一点也无妨。沈巍在心里默默说着。
可罗浮生没有回答他,反而一把将他推开,扶着身旁的桌子,弯下腰呕吐起来。沈巍一愣,还以为自己已经让罗浮生讨厌到看见自己就想吐,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一边大喊着“来人”一边冲到罗浮生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蓬莱殿灯火通明地折腾了很久,宫铁心被从被窝里叫出来,打着哈欠给罗浮生把脉,又打着哈欠告诉沈巍:“他没病,就是怀孕了。”
沈巍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他……什么时候怀的……不是,什么时候生……也不是……”
宫铁心第一次见到沈巍这么傻的样,哈哈大笑。沈巍被他笑得恼羞成怒,差点命人把他赶出去。宫铁心被沈巍狠狠瞪了一眼,才勉强收住笑容,回答道:“已经有三个月了,大概在明年春天生产。皇后和胎儿都没事,就是最近可能有些劳累,胎像不稳,我开点安胎药,吃了之后再静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沈巍听罢,这才放下心,让宫铁心和其他宫人们都出去准备安胎药。
罗浮生躺在床上,胃里还在一阵阵泛着恶心,可晚宴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刚才又都吐了出来,这会儿已经没东西可吐。他默默计算着,三个月,定是沈巍生日前一晚那次怀上的。那次之后沈巍没再碰他,那次之前一直都有喝避子汤。只有那一次,避子汤还没来得及喝就被沈巍弄洒了,之后罗浮生心情烦闷,完全忘记了要喝药这件事。
罗浮生何尝不喜欢孩子,只是可惜那出宫的机会刚刚出现又烟消云散。沈巍绝不会允许他怀着两人的孩子出宫的。
果不其然,沈巍对他说道:“生生,可不可以,让我陪着你把孩子生下来……”
罗浮生冷笑了一下。沈巍就是沈巍,说什么愿意放他出宫,只是心情好的时候随口一提哄他玩罢了,哪里算得了数。
罗浮生冰冷的眼神和嘴角的冷笑就像锋利的刀刃,狠狠扎进沈巍的心,鲜血淋漓。
沈巍连忙握住罗浮生的手:“生生,我不是不让你出宫的意思,我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只是……”沈巍顿了一下,眼中渐渐积聚起泪水,艰难地继续说道:“只是,可不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再走,就当给我留个念想,当我想你的时候,可以看看他,减轻一点痛苦……”
“陛下您只是需要一个孩子稳定国本,我生的或是其他人生的,有什么区别么?”罗浮生冷冷说道,“天底下多得是人想给您生孩子,陛下若是等不到三年期满,大可以明天就下旨选秀,扩充六宫。”
沈巍的泪落下来,滴到罗浮生手上。
“我若是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留在宫中,难道要等着你未来的皇后、妃嫔以及他们的孩子肆意欺辱我的孩子吗?我辛苦怀胎生下孩子,我凭什么还要忍受一辈子的骨肉分离之痛?沈巍,你未免也太自私了!”罗浮生话说得毫不留情,“也对,要么,几个月后你就能白白落得一个孩子堵住前朝那些大臣的嘴,怀胎和分娩的痛苦都由我来承受,骨肉分离的痛苦也由我来承受,你什么都不必付出。要么,我就一辈子乖乖呆在你身边,做你生儿育女的机器和发泄欲望的玩物。陛下,您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生生,我没有这样想,真的!”沈巍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罗浮生的眼睛,“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机关算尽、不择手段的人吗?”
不等罗浮生回答,沈巍又自嘲地笑笑:“也罢,你这么想我,都是我活该。只是,我已经想好了,等这孩子出生后,我可以立刻放你出宫,并册封我们的孩子为太子。你放心,不会再有什么其他妃嫔和别人的孩子。今生今世,我沈巍绝不再娶妻纳妾。你若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去宗庙里,对着祖宗牌位发誓!”
罗浮生惊讶地看着他。在大周朝,对着祖宗牌位发的誓都是极其重要、绝不会违背的誓言,否则,就会被祖宗降罪、被从家族中除名、死后化为无所依的孤魂。罗浮生没有想到沈巍会这样说,更没想到他居然愿意发誓。原本认定了沈巍所图不轨的罗浮生不免有些动摇。
两人正相顾无言,恰巧宫人端了安胎药进来,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沈巍端过安胎药来,却只是放到一旁,挥挥手让宫人退下,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你若是不想要,我明日去向铁心要一张堕胎的方子。然后,送你出宫。”
沈巍低着头,罗浮生看不清他的神色。
“三日后可以吗?我同迟将军和罗相具体商议、安排一下,你落……落胎后,安静修养两天,对你的身子会比较好。”沈巍的声音颤抖着,说到“落胎”二字时,哽咽得几乎说不出来。
罗浮生陌生地看着沈巍,他不明白,能说出这种话来的,还是那个多疑专断、冷漠无情的沈巍吗?
“为什么。”罗浮生不禁开口问道。
“因为我爱你,生生,我爱你。”沈巍抬头看着罗浮生的眼睛,尽管沈巍的眼里还有泪水,可罗浮生仍能清楚看到他眼中的滚烫情意。
“沈巍,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爱吗?”罗浮生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知道,你童年过得很苦,你很想要一个家。可是,沈巍,真正的爱不是只考虑你想要什么就行的,你何曾问过我的想法,你又凭什么让我必须待在你的身边?只因你是帝王,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地位吗?还是因为你说你爱我,我就必须要感激涕零,捧出一颗真心任你把玩?”
“不,生生,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奢求你能爱我,我只希望,你可以允许我爱你。”沈巍连忙说道。
“我一直认为,真正的爱,应该是像父亲和爹爹那样,相互信任,相互关爱,相互扶持,彼此唯一,是能够势均力敌并肩而立,”罗浮生打断沈巍的话,继续说着,“可是我们呢,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只是这后宫中毫无价值的你的附属品,以后还会是众多附属品中的一个。这样的我们,如何能产生真正的爱情?”
沈巍沉默着。他不得不承认,罗浮生说得很对。他或许永远无法给罗浮生他所期待的平等的爱情,他甚至,连让他幸福快乐都做不到。
这是沈巍自五岁之后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挫败感。他五岁时留不住母亲,二十一岁时留不住爱人和孩子。沈巍自嘲地想到,或许,自己此生,注定是孤家寡人,注定不配拥有爱、拥有家。
“算了,先睡吧,别的明天再说。”罗浮生说着,翻身背对着沈巍。沈巍也默默更衣上床,将罗浮生紧紧拥在怀里,仿佛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床头,那碗无人问津的安胎药渐渐变得冰凉。
后来,罗浮生还是没能狠下心打掉这个孩子。他与沈巍约定好,待孩子出生后,修养一个月便离宫,每年至少要有三个月的时间让孩子出宫陪伴罗浮生。沈巍又喜又悲,喜的是罗浮生愿意留下这个孩子,悲的是与孩子出生相伴随的是罗浮生永远的离开。
没关系,沈巍安慰着自己,至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与罗浮生朝夕相处。
从那之后,沈巍只在早上去宣政殿上朝、上午接见大臣,临近中午便让太监们带着一大摞奏折来蓬莱殿。中午陪着罗浮生用午膳,下午,罗浮生睡午觉,沈巍就在他床边批奏折,晚上依然一起用晚膳、在罗浮生身边批奏折,晚上搂着人睡觉。堂堂紫宸殿竟成了摆设。
其实沈巍对自己的用心,罗浮生是能看到的,时间长了,不免有些感动。可比起这细微的感动来,罗浮生更加向往宫外那自由的天地。因此,他一面享受着沈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陪伴,一边期待着孩子降生后自己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时光匆匆,一转眼就到了年底,罗浮生腹中胎儿已有六七个月大。怀孕后的罗浮生十分嗜睡,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了。赵太后见他怀孕辛苦,便主动承担起安排年底除夕夜宴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