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睿是最近发现王越开始疏远他的。
早几个月的时候,这位从天而降的弟弟只是自卑胆怯,面对他人的关心有些手足无措,但看向他的目光仍是朝气蓬勃。那时候王越因为凌姨的关系刚进公司,总经理是凌睿的表姐,待王越也好,但旁人猜疑的眼光和闲谈的话语却如同美梦之下的毒箭,暗戳戳地刺向他的痛处。
“这人是谁啊,好土啊,你看过他的简历吗?”
“看是看过,你敢相信他只有初中学历,工作经历竟然是工地搬砖和送外卖?”
“你这话就不对了,初中学历怎么了?说明白纸一张可以从头培养。送外卖怎么了?说明人家对街道情况了如指掌……”
“哈哈哈还是你会语言艺术!”
“人家可是董事长夫人安排进来的人,就是小学学历我们也得收啊,你有这关系你也行……不说这些了,待会还要开会呢。”
王越站在走廊的转角,攥紧拳头,指甲的印痕深深地刻进掌心。他早已洗完了手,却洗不净他身上经年累月的疲惫、粗糙又满是疤痕的手指,生活的重担夺走了他眼里的精气神,压弯了他的脊梁骨,他无力反驳这一切。
即使穿上了凌姨新买的西装,剪去了过长的额发,可镜中的人仍是那副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微微驼着背麻木不仁。
“王越,你怎么在这儿?”
问话的人是凌睿的表姐,他的上司,付念之,正对镜梳理着头发:“马上就要开会了,你把我桌上的文件带到会议室来。”
“好的,我马上去。”王越收拾好情绪,带上笑容走出转角。
如果你中了五百万的大奖,你会怎么做?
五岁的王越会咬着手指头,兴奋地计算着每一笔钱的用处,要先给父母买一栋大房子,给自己和哥哥买装满房间的玩具和零食,最后一定要在他最爱的游乐场办一张终身VIP。而二十五岁的王越已经吃尽了人间的苦头,他宁愿花光全部身家,只为了回到五岁那年、那场车祸前,改变时空的轨迹。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时光无法倒流。
PPT讲到了第十张,按理说接下来该是宣布未来几周的工作安排,付念之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敲了两下,示意众人看向她。
她清了清嗓子,视线在众人的身上扫了一圈:“……听说你们对我的新助理很有意见?”
“在外头不是聊得挺大声的嘛,这会儿怎么一个字都不说了?来,我的位置让给你们,上来好好说说,大家都认真听听。”
“项目做的不怎么样,舌头倒伸得挺长的。上回八卦陈总的家事被人家撞见,陈总宽宏大量没计较,我也没太追究,现在倒好,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敢说。”付念之点了几个部门主管的名字,语气不善,“管好你们手下人的嘴,下个月就要和宜京谈合作了,徐家太子爷可没有那么好脾气。”
事后王越郑重向付念之道了谢。
“没事,你初来乍到,我理应照顾你的。”
兴许是付念之来家里吃饭的时候与凌睿提起了这事,凌睿便单独同王越聊了聊天。
玻璃门内是付念之拉着凌姨说俏皮话,王超围着她们乐呵呵地笑,玻璃门外晚风吹拂绿萝的藤蔓,两人一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王越的手上还戴着洗碗的袖套,他刚从厨房里忙活出来,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凌睿先开的口。
“我虚长你几岁,刚去医院实习的时候同你差不多大,有个患者家属不知为何突然追求我,每天坚持送花到门诊,送了三个星期,拒绝了好多回都不起作用,那人就在院内散播谣言,可把我愁死了。当时我因为不善交际,这事没少成为谈资,竟有不少人都信了。”
“我没敢同我妈说,怕让她担心。这种事也不好与同学抱怨,便自己憋在了心底,好在我工作几年之后谈论私事的话语就少了许多。”
“小越,我想说的是……刚进工作岗位,如果遇到一些困难或有烦恼想找人倾诉的话,表姐她比较忙,你可以来找我。”
王越松了一口气,笑弯了眼:“……哥,谢谢你,我会的。”
后来两人中午一起吃便当、晚上下班在家的空隙,也都会聊上几句工作生活的琐事,凌睿也由此了解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王越的另一面。
“今天准备材料的时候,打印机突然死机了,可把我急的,还好有个小姑娘帮了我一把。”
“念之姐和我下周要坐飞机去西安,这个APP买票是这么用的吗……我还挺害怕的,毕竟是第一次出差,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行李,背个包应该可以吧?”
“王超这次化疗吵着要喝可乐,我跑了两条街才找到便利店……不知道哥喝不喝,也买了一瓶放你桌上了。”
“好像有个姑娘在诊室门口要你的微信号,哥,你不去见见吗?”
“……胡闹。”
他往王越的碗里夹了一块肉,皱起好看的眉:“我去说说她,不要干扰正常工作的进度。”
凌睿还记得小时候的王越。那时他们两家是世交,王家总带着王超和王越来玩耍,王越有婴儿肥,含着手指头,圆眼睛咕溜咕溜地转,乖乖地任大人打扮,凌姨总是打趣要王越做她的儿媳妇,而他懵懂地盯着王越圆润的脸蛋,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好软啊,就像一团棉花,他还想再戳一下,就被王越攥住了食指,口齿不清地冲他笑:“……哥,哥……”
他对那双清澈的圆眼睛印象深刻,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圆眼睛的主人已在苦痛中浮沉二十年,那双蒙尘的、黑珍珠般的眸子只有悲伤。
他护着王越,作为兄长、作为朋友也好,却像捧着一块濒临破碎的玻璃,哪怕呼吸重了也会加剧玻璃的崩溃,他无从下手。可他想护住的并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株伤痕累累的狗尾巴草,只需要一点阳光、一点露水,也能顽强地活下去。
昨天王越送饭来医院的时候,他无意间看见王越的手机界面,是附近出租的房屋列表,价格排序,从低到高。
凌睿装作无意提起:“最近在看房子?”
“……没事,就是随便看看。”王越匆匆忙忙关掉软件,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有个朋友最近想租房。”
凌睿工作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正好,我手底下有间套房,就在医院后头,本来是打算用来午休的,但装修后我就一直住在家里,便宜点租给你朋友。”
“不用,他也没那么急着要……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下午没班,可以回去做饭。凌姨说明天周六你好像要相亲,今晚早点回家……”王越客气地回话,他一边打开便当盒分好筷子,一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听说是你的校友,那天上门拜访,还是我和凌姨接待的,蛮温柔安静的,待人接物都得体,凌姨也满意,挺配哥的。”
王越很少同他聊起工作的事了,躲避的眼神,刻意疏远的态度,礼貌而不失周到的举动,隐隐划出一道鲜明的界限。
其实不用界限,自二十年前那场变故后,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这场走投无路的阳差阳错,压根不可能遇见。
内陆河诞生于山区降雨或高山融雪,常常得不到充足的水汽补给,水量不丰,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山峦与丘陵流向海洋。
凌睿可以是很多人的海洋,但与王越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