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声音响起时张云雷一惊,刚想继续拖着满身是伤的身子逃跑时却被人抱进了怀里,那人身上是青草香气,怀抱也温暖,好像并无恶意,待小狐狸抬眼看他,便瞧见那人笑吟吟的也在望过来。
他一身白衣,却浅浅淡淡的泛着胭脂色,那人对着张云雷眨了眨眼睛,手上柔和光芒微显,张云雷身上的伤便奇迹似的愈合,消失,待雪白狐身上再无伤痕,那人才像满意了似的,伸手替张云雷顺了顺毛。
“别怕,我会保护你。”那人说,声音无端让张云雷觉着安心。
然后?然后张云雷从梦中惊醒,睁眼时看到一室流水样的月色,他身上盖了条暖融融的锦被,兴许是杨九郎偷偷给他披上的,屋里已熄了烛火,张云雷静悄悄起身的时候并没惊动到杨九郎,小书生蜷缩在床里很安静的睡着,狐妖将锦被再盖回到他身上,却没有立即离开,只站在杨九郎床边,神色复杂难辨。
分明是张一样的脸,可性格却天差地别,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挑着眉含笑唤他辫儿的小神仙,连笑容都是明亮的,可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是怯懦的,平凡的。张云雷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他带来是对是错,可张云雷不想放手。
之前的小神仙杨九郎救下他,含笑对他说别怕,会一直保护他,后来九尾狐妖张云雷救下书生杨九郎,他看着满眼惊惧的书生,顿了许久,也对杨九郎说,你别怕。
曾经你对我说别怕的时候,我就不害怕了,如今反过来亦是,我对你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你也能不害怕了吗?
肆.
杨九郎在张云雷这儿住了两月有余,方才想起自己还要进京赶考的事儿,他想的很简单,尽管张云雷对他态度友善,他也感激狐妖救命之恩,却不能一直在张云雷这儿白吃白住,书生骨子里执拗,一旦这么想了,便念着要跟张云雷提出来,可自那日之后他却鲜少见到张云雷,平日里的吃食大多都是放在杨九郎门口,待杨九郎想要找张云雷的时候,对方却早不知去了哪儿。
他起初的确是怕张云雷,可后来却渐渐的被某种异样的感觉所代替,可还未等杨九郎自己理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张云雷却又躲了起来不见他,他没法儿,只好自己出去找。
这山庄占的地界儿不小,朱红长廊弯弯绕绕的,垂着的锦缎纱幔层层叠叠,杨九郎没一会儿功夫就迷了路,站在原地无计可施,只好选了个地方奔着直直的去,待走到尽头才发觉是扇紧掩的门。
张云雷显然不在这里,杨九郎想,他转身要走,可却始终迈不开步子,仿佛冥冥中有什么要指引他推开那扇门,可门上那把银锁分明是打不开的。
……不对,他知道如何打开。杨九郎突然冒出这样,荒谬的想法,他浑浑噩噩二十几年,此刻却清晰的知道这把见都没见过的锁是怎样的开法儿,小书生转过身朝左边那漆红了柱子伸手摸了摸,在朝上的位置分明有个凹下去的暗格,微微一按便打开,里头正放着那把钥匙。
杨九郎惊异了半晌,却不由自主似的伸手拿起了钥匙。
屋里陈设了许多东西,大多都是些人间能见到的小玩意儿,甚至连拨浪鼓泥人都有,却被人如若珍宝似的搁置着,一尘不染。
他分明不该踏进去,可杨九郎就是像着了魔一样,眼前的东西每一样他都觉着眼熟,不仅仅是似曾相识,而是另一种感觉,仿佛这本身便是他的所有之物。
屋里那张红木桌上堆放了许多画轴,杨九郎拿起一卷来展开看了看,目光却在画上顿住,画上用墨画了只小狐狸,仅仅是勾勒了几笔简单的线条,看起来却极可爱,狐狸的旁边是个青年背影,一身白衣,衣衫上有人描了浅浅淡淡的胭脂色,仅仅只是个背影,可杨九郎却觉着分外熟悉。
他便鬼使神差的再拿起另一幅画,这回画上依然是白衣青年的背影,一轮红日正从山间露了半边,青年应当是在看日出,手边还放着酒壶,酒壶旁边蹲了只小狐狸,模样憨态可掬,目光却是望向那青年的。
此时白衣青年应当在说什么?青年揭开酒封,对着壶口很是潇洒的饮上一口,不经意瞥眼时看到小狐狸眼巴巴的样子,转而大笑起来:“怎么?你也要喝一口吗?那这样,若你以后……”
以后什么?
杨九郎突然一阵头痛,拿着画卷的手颤了颤,那副画便掉在地上,他有些慌乱的将画拾起来,却不明白自己脑海里那些画面从何而来,但桌上的东西在指引他,指引他拿起下一幅画,他便轻颤着展开另一幅,看到画上两个青年。
白衣青年在摘石榴,仍是只画了个背影,而树下的青年一身胭脂色,半张侧脸分明是张云雷的模样,他抱着一个篮子,里头被人用笔画了不少石榴,画中张云雷的神情是担忧的,好像在担心树上的青年似的。
“辫儿!你别着急啊,今年的石榴可好吃了,我多摘一些,你收好了,咱们一起吃。”
这回脑海里的记忆似是清晰了点,话语也没有说到半截就戛然而止,辫儿……?那应该是在叫张云雷,张云雷曾有个同他相交甚好的人,可如今那个白衣青年去哪儿了呢?
某种叫嚣着的想法令他迫切的想要打开下一幅画,以至于少年出现在他身后时,杨九郎都未发觉。
“喂,你在这儿做什么?”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杨九郎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才看到是之前袭击他的少年,可如今杨九郎却没感到害怕,甚至是自然而然的抱怨了一句:“你吓到我了。”
意料之外的,那少年也并未生气,只是皱着眉看了他半晌才道:“你这样说话的语气很像一个人…不对,那是个神仙…可我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模样了,算了,不提了,我叫郭麒麟,今天来给你赔罪的。”
杨九郎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只茫然问道:“赔什么罪?”
“之前我不该袭击你,对不起,我那时候也是一时心急,急着下山找人。”郭麒麟又说,他模样生得很好看,满脸歉意的样子也让人生不起来气,杨九郎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便含糊应了句又接着想去看画,可郭麒麟却没完没了起来,缠的杨九郎烦不胜烦。
“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话这么多?”
当他自然的说出这句话时才怔住,郭麒麟也愣了愣,随后少年又摆出副苦苦思索的表情来,最后却又像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我的确觉得你很眼熟,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了。”
其实杨九郎也有一样的感觉,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时候郭麒麟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是来给你送东西吃的,到了屋里发现你不在,才找过来的。”
“他不在?”
“是啊,他去看我父亲去了,你要是想找他的话,晚上在南边的荷花池那里应该能找到他,今晚又是圆月夜,每个圆月夜他都在荷花池那边。”
伍.
杨九郎最后也忘了去看后面的那几幅画,说来也是因为郭麒麟搅的他烦不胜烦,奇怪的是之前杨九郎分明想起来之前枫叶林郭麒麟对他的袭击就怕得要命,可如今却再无那种恐惧,或许是因为看了那几幅画的原因?杨九郎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但他还没忘了正事,要找张云雷辞别,郭麒麟告诉他晚上能在南边的荷花池找到张云雷,小书生就正襟危坐的等着夜幕降临,又兴许是起的太早,没想到等着等着却睡着了,再惊醒时月亮已经高高挂了起来,杨九郎揉了揉眼睛愣了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披了衣服急急出门。
朱红色长廊上悬挂着的层层纱幔随风摇曳,可这回杨九郎却像是分明极熟悉这地方似的,好像他曾在这生活了很久,好像这原本就该是他所在的地方。
深青纱幔遮住他去路的时候,杨九郎听到响动声,他轻轻地撩开了帘子,却站在原地没动。
分明已是将要入冬的天气,那一池粉白的荷花却未凋谢,天上是轮满月,明亮的光芒倾泻了一池,那一身胭脂色衣衫的狐妖正随意靠坐在长廊上,手边是壶开了封的酒,那壶酒杨九郎认得,跟那副画上的相同。
张云雷微微眯着眼,目光却漫不经心的,他拾起酒壶缓缓地喝了一口,转而又放下,只抬手指了指那一池荷花中的某一朵,杨九郎便看到那朵荷花的花瓣悄然合拢。
原来是张云雷作的法术,可杨九郎却觉得熟悉。
是不是在百年以前,白衣的小神仙带着初初化为人形的狐狸来到这个荷花池边,他笑眯眯的道要给张云雷看个好玩儿的,霜白的雪分明落满了池塘,可小神仙只是伸手一指,那满池荷花,悄然绽放。
“我喜欢暖和的地方,也喜欢随时能盛开的花朵,你喜不喜欢呀?”
小神仙转过身对张云雷笑嘻嘻的道,他笑起来很讨喜,满含期待索要夸奖的眼神也令人心软,才化为人形的狐妖搜刮满肚找不出夸奖他的词语,也只好陪着他轻轻浅浅的笑,弯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