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满月高悬。
冷宫里的每一寸,澹台烬哪怕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有人点亮了蜡烛,屋内人影映在窗纸上,暗色的剪影每一寸都是他熟悉的轮廓,她在屋内走来走去,不知在忙什么,澹台烬负手在院中静静站着,像欣赏一出没台词的皮影戏,直到那影子移到门口慢吞吞地拨开门闩出来。
叶夕雾的脸从门后露出来,手里提着碗筷,似乎想拿去井边洗。
见她出来,澹台烬立刻想躲,胸口的灭魂钉在此时又痛起来,他含着半口血,脸色苍白地捂住伤口,倔着不肯再动。
他倒想看看,叶夕雾对他到底有没有哪怕一星半点愧疚。
少女的裙摆被夜风裹着,飘摇如鱼尾,提着碗筷与他擦肩而过,竟视他于无物。澹台烬瞪着她,嘴唇抿成一线,既惊又怒,滔天的酸苦从心口喷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满腹肚肠都烧穿,他张了张嘴,哑着声音冷森森发难,“你要去哪?”
她脚步一顿,没有转身,只留给澹台烬一个沉默的背影,可满身从发梢到袖角,分明无一处不在夜风里动摇。
“…我还能去哪。”叶夕雾的声音微哑,虽是问句,平铺直叙的讲出来,在嘲笑他也在自嘲。
“倒是我该问陛下,纾尊绛贵来这里做什么。”
澹台烬瞪她,他要是不来,叶夕雾连水都打不好,不知道还得在冷风里折腾多久,本就病怏怏的,再受了风寒还了得。
叶夕雾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其实全看不清他表情。可在澹台烬看来,她目光飘渺,像在发呆,又似乎在透过他看什么人,不禁更怒。
他猛地抱住叶夕雾,两个人的影子像滴入水中的墨汁,难分难舍的一团,澹台烬即将触到她背心的手慢慢攥紧,用尽全部理智才放缓了力道,将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低下头脸埋进她肩头,在冷宫的日子里她瘦了很多,几乎被他包裹住。
她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还想着抛下他,澹台烬越想越恨,捏着她后腰的手想要把她就此揉碎,藏进身体里。
“…孤来做丈夫。”
她还未及反应,眼前一花,天旋地转,竟是被他扛在肩上朝屋内走。叶夕雾敲着那人脊背,口中磕绊片刻,干巴巴地威胁,“澹台烬!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今日是十五?
她从澹台烬一连串诡异举动中理出头绪。可从她开始炼化仙髓后,结春蚕对她的影响已经小到可以忽略,她竟连这日子都忘了。
“澹台烬,是那六根钉子还不够痛吗!”她倔强地仰头,嘴角僵硬扯着,声音变了调,“你还来我面前,招摇什么?!”
“你是孤的妻子!”澹台烬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越来越理直气壮。
“是孤拜过天地父母,明媒正娶的皇后!”他被她气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气急败坏地拿他从朝臣那学来,但自己从来不信的那一套天地君亲师压她。
情急之下她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但显然没用,澹台烬手上丝毫不松,没好气地踢开门走到床边。叶夕雾看不清东西,格外没安全感,她提心吊胆了一路,感觉到再次失重,慌得哎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抓着澹台烬的大氅上蓬松的毛领子。他动作一顿,满脸怒色地托着她的腰将人轻轻地放在床上。
也因如此,叶夕雾终于肯放手的时候,便已成了个被半圈住的暧昧姿势,他黑色大氅铺展下来,似一方狭小逼仄的夜幕拢在叶夕雾头上,而后澹台烬忽然俯身吻她。
她被他满怀降真香熏得气息短促,色厉内荏地推他,“闹够了没有澹台烬,你给我起来!”
“你这样骗孤,处心积虑地要杀孤,下毒不成,又要用暗器。”
他忽然同她算起旧帐,咬牙切齿地重复她的名字,抓着叶夕雾的手按在胸口,被她踏在脚下的心偏执地剖白,“…可我就是没办法不渴望你。”
渴望你爱我,渴望被你需要,哪怕得不到,这份欲望也从未枯竭。
“就算你恨孤…”
那也没什么不一样。
叶夕雾沉默着,冰凉带汗的手指一根根从他手中抽离,他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脸色惨白像被生抽了骨剜了肉。澹台烬死死瞪着她,像是恨极了,通红眼睛一眨不眨,里面倒映着叶夕雾小小的影子,眼泪就这么一滴滴往下掉。
她刚想嘲笑他狼狈,忽觉什么东西砸在脸上,冷得她一震,那滴眼泪顺着她脸颊滑下去,像他隔空在触摸她。
叶夕雾嘴唇颤抖片刻,想好的词都抛在脑后。
“你…先起来,我腰痛。”
澹台烬冷哼一声,片刻后撑着那副偏执姿态起身,给叶夕雾摸了两个垫子倚着。
他打定主意要和她僵持时,叶夕雾忽然向前探出身子,许是腰痛令她失了分寸,斜斜扑向澹台烬,被后者手疾眼快地接住。
叶夕雾的脊背微僵,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巧匕首,绿鲨皮白玉柄,是富家子弟间流行的式样。她这把比一般的更精细,金丝盘花嵌宝石,与其说是防身兵器,倒更像装饰品。
澹台烬一惊,以为她还想着杀他,叶夕雾的头靠在他颈窝,在这样干燥冷肃的夜里,她的吐息潮湿微热,如同春风卷起花瓣吹落他耳畔。
“…你想要,就自己做给我看。”
她说完便垂下眼,将那匕首横在二人中间,不着痕迹地挣开他坐了回去。
屏息静听着那人腰带上玉石碰撞着解开,叶夕雾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瞒过去了。
倾世之玉反噬之下她的眼睛疼得厉害,已经很难在这种情况下看清东西。
刚才她只是想凑近一点看他,没想到竟撞在他身上,叶夕雾不无懊恼地咬住下唇。
她该让他走的,他留下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发现她身上的破绽。
可他那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