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四望间,季怀真发现除了白雪,身边竟无可与之说道三言两语的人。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右手的手腕。
就在这时,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季怀真慌忙收拾好表情。
来人似乎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又或悲痛欲绝,强撑着来求季怀真高抬贵手,他一步迈出,要缓一缓才能迈出第二下,步子拖拖拉拉,猛地一停,接着便是一声闷响——这人冲他下跪了。
季怀真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来干什么,冷冷一回头,果不其然,正是陆拾遗那个便宜爹——陆铮。
曾经是御史大夫的陆铮,上可谏言皇帝,下可弹劾百官,如今威风不再,不忍瞧着悉心栽培的养子白白送死,如同任何一个寻常父亲般,别无他法地往季怀真面前一跪。
他佝偻着脊背,额头紧紧贴着地,似乎再无脸面抬起来,哽咽道:“从前恩怨,是老朽对不住你,求季大人高抬贵手,看在你二人一母同胞的份上,放他一马吧。”
季怀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突然一笑:“陆大人又有哪里对不起我?人人皆有私心,你已经替别人养了一个儿子,不愿再养第二个,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现在要将你儿子送到鞑靼人手中的,不是我,是你昔日同僚,是你儿子一心一意为其争取利益的大齐子民,我如何高抬贵手?我哪里有这个能耐。”
陆铮头发花白,按在膝盖上的手肌肤皱如橘皮,他嘶哑道:“有,季大人有这个能耐,你若没有,老朽不会舍下这张脸面来求你。我深知季大人绝非池中之物,季大人要做什么,老朽可住季大人一臂之力,只要能留我孩儿一条命。”
季怀真盯着陆铮,想不明白陆拾遗凭什么就有这样的好运气,陆铮虽不是他的生父,可却真心待他。
季怀真一笑,将陆铮给扶了起来。
二人在池边站了一个时辰,季怀真手中鱼食都丢了进去,鱼群聚集又散去,直到白雪回来,他才差人将陆铮送走。
白雪为季怀真披上见大氅,问道:“大人,人已给关起来了,大人可要去看看?”
她屏息凝神,等着季怀真如往常一样发号施令,以她对季怀真的了解,他曾在陆拾遗手上吃了这样多的亏,如今政敌成了阶下囚,季怀真定要狠狠落井下石,对陆拾遗用尽百道刑罚,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
可谁知,季怀真只是静了一会儿,便淡然地摇了摇头。
“让你找的人可找好了?”
白雪点头道:“回大人,已经找到了,与陆拾遗身形一样,且容貌相似,属下已差人打点好了他的父母妻儿,大人可还有别的什么要吩咐?”
季怀真恍惚一瞬,看着月亮道:“再以陆拾遗的名义去办三件事情。”
“第一件,去汶阳凭栏村将叶大人的金身接回来,命手下去寻城中最好的工匠修补金身,补完后再送回汶阳的庙中。”
“第二件,命人悄悄去汾州找一个叫辛格日勒的,他是夷戎人,数年前进关在此安家落户,有一女儿刚嫁人,留些钱财给他们,不必声张,也不必给他们知道。”
“第三件,去汶阳苍梧山脚下找巧敏遗孀,将她们母子二人送去临安,她们若不愿离开,便派人去暗中保护照拂。凭栏村其余老少也是,若愿离开的,可一起跟去临安。这三件事情,都得打着陆拾遗的名号,就说是他去往鞑靼前吩咐的。”
白雪一怔,继而明白了什么。
季怀真看向她,二人相视落寞一笑。
季怀真带兵来时声势浩大,只为给盯着此处的满堂朝臣一个交代,走时却悄无声息。
他和陆拾遗斗了小半辈子,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却在此刻顿悟,等他不再与陆拾遗暗自较劲,事事都要胜他一筹,才是他真正赢过陆拾遗,抓到一丝生机,反败为胜的时候。
一回到府中,不曾想还有一人不请自来,正在前堂等着——正是前些日子派人追杀燕迟的李峁。
他面容削瘦,半月不到的功夫老了许多,连背也挺不直了,仿佛是下面疼的要命,才使他走路直不起腰。
那日他被燕迟一刀砍中胯下,人被抬回时浑身是血,几乎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保住性命,然而燕迟那刀不留情面,李峁自此再无生育能力,更险些成为京中笑谈。
“来人,给殿下上茶。”
季怀真在他面前坐下。
李峁阴沉沉地开口问道:“如今尘埃落定,大人可想过,以后要怎么办?”
季怀真不答,深知李峁在暗示他,先下手为强。
就算他今日不来,季怀真也不会坐以待毙,他虽然设计挑拨夷戎鞑靼避免上京沦陷,可他心中明白,真正威胁姐姐与阿全性命的,是那个高高坐在皇位上的人。
只是他始终揣摩不透李峁的态度。
若说李峁着提防自己,可他刚回大齐,李峁就赶来见他,于陆拾遗一事,若无李峁的势力从中推波助澜,不会进行的这样顺利。
那日芳菲尽阁中,李峁正是暗示他解决完眼前危机后,与他一起发动政变,季怀真突然勃然大怒,只因李峁说他日后会善待季晚侠。
起初季怀真没反应过来,一看李峁表情,才知他口中的“善待”是指什么,当即怒上心头,与他大打出手。
可若说信任,李峁又时刻警惕,以至于对燕迟痛下杀手,防止他协助季怀真扶持阿全上位。
季怀真看着李峁一笑,揣着明白装糊涂道:“殿下此言何意?微臣听不明白。”
下人来上茶,却被李峁一拦。只见他挽起衣袖,端着茶壶走到季怀真面前,亲自为他斟茶。
一道热流自上而下注入茶碗,激荡出阵阵缥缈雾气,李峁正色地看着季怀真,强势道:“大人这一走小半年,想必期间也是惊险万分,为何落至如此地步,想必大人心中已有定夺。父王近年来疑心渐重,不相信任何人,其实从他命你杀死我三弟那时起,大人就该明白,父王眼中容不下任何会威胁他皇权的人。就算你不主动请缨代替陆拾遗前去敕勒川,父王也不可能任其势力发展,更不想有夷戎人给陆拾遗撑腰。所以此次敕勒川之行,必定是你去。”
这事季怀真早就想清楚了。
当今武昭帝的皇位来的并非名正言顺,乃是弑父逼宫而来,因此几位皇子势力越大,他就越提防,怕重蹈先皇覆辙。
季怀真在狱中亲手杀死三皇子,也是替皇帝背了黑锅。
“若大人气运差些,不能从敕勒川回来,他陆拾遗又能在我父王哪里撑几时?大齐为何不出武将?为何再出不了季庭业陆铮那样的权臣?我和陆拾遗为何都不可带兵?父王命梁崇光驻守金水,放任鞑靼人攻打恭州,派我督战,又不派兵给我,不就是想看我死在战场上?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你我二人联手。想必大人心中已有决断,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派兵将梁崇光堵在金水,不就是怕他回上京护驾?”
季怀真看着李峁,玩味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