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很多时候都在赌,赌当下的抉择能否赢一个未来。
该不该告诉刘学自己所坚持的一切和他不被人理解的执拗,对廖远停是一个挑战。他从没有想过在今后的纷争中将刘学牵扯进来,他才十几岁的年纪,拥有大把美好的将来,他不想让他看到这世间满目苍夷的伤疤,不想让他了解蓝天下真切的遗憾,就如徐喜枝离世的真相是自杀一样,只会带给他无穷的痛苦。他想保护刘学,用一种愚笨的,不太理智和清醒的方式,让他平安快乐,这是廖远停对他最真挚,最低也是最高的希望。
刘学看出他的犹豫和不愿,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逼问,只是选择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抱着小白,坐在沙发上和廖远停聊天。
聊他自己。
他说,我是刘学,刘是利刀旁一个文,学是学习的学,今年17岁,就读于第二实验中学,高二。
“自我记事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
廖远停听到这第一句话,心就疼了。
但刘学神色如常,甚至是温柔恬静的,笑着,很平淡地说:“嗯……这种不喜欢表现在,我走在村子里,会有很多人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总让我觉得自己身上脏兮兮的。他们给其他孩子分糖的时候,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偶尔会扔到我身上。只不过我捡起来了,就被他们打掉了,他们会踩两脚,再让我吃。”
“他们牵着大黑狗撵我,用碎石头砸我,把树上掉的毛毛虫塞到我的脖子里,吓唬我,说把我推到河里淹死,让我给他们下跪,说我错了,我罪该万死……”刘学挠挠脑袋,“我上学的时候,他们撕我的作业本,让其他同学孤立我,说我身上有蛆,有跳蚤,在我的书上写丑八怪,傻逼,推我到男厕所,逼我喝尿。”
“我感觉活着太难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学校的时候,走在那条路上,阳光特别好,我很开心,我远远地往着那个红红的,有些破旧的一角,那是教学楼。”
“我想时间倒流,我会死在那一天。”
“从桥上跳下去,虽然那条河快干了,但也能摔死,死的时候,嘴角一定是带着笑的,那是我第一次那么开心,开心到感觉幸福,我要死在最幸福的那一天。”
廖远停猛的抱住他,眼眶通红。
小白挤在两人中间,呜咽一声。
刘学拍拍他的背,嘴角下撇,眼尾湿湿的,诉说自己曾经的遭遇,仿佛在揭开还未愈合的伤疤,一字一句,都是要血与肉的分离,疼的他痛彻心扉,难以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这些都过去了。”
“我当时想,我不能死,我死了,奶奶怎么办,他们会欺负奶奶,所以我不能死。我一次又一次给自己鼓气,只是廖远停,我很坏。”
廖远停松开他,摸摸他的眼角。
“我很早就知道人会死,因为我很早就想死,我从自己身上,感受到死亡。”他握着廖远停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所以奶奶去世,我不该怪你,只是在那一刻,我太无助了,我陷入巨大的痛苦,我没有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了,但是我想活,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又无法接受奶奶离开,所以我怪你,我不该怪你,对不起。”
廖远停摇头,刘学笑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当我崩溃与绝望,我开始反击,我甚至想,我会放一把火,烧了整个彭怀村,我要让村室前的池塘里堆满尸体,我要把他们扔到旷野地里,要让他们被猎狗吃掉,被老鼠啃噬,真真正正的腐烂,生蛆。”
“可是我做不到。”刘学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我好恨啊,我看到他们开心快乐,哪怕是最讨厌的人,他们的笑也会感染我,让我也会跟着笑,如果他们死了,我连这个笑的理由都没有了。”
“奶奶说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也知道我没有做错,可是我想,我宁愿是做错了什么,否则这一切都是那么无缘由,竟然没有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让我接受那漫天的恶意与痛苦。”
刘学伸手摸摸廖远停的脸,释然似的,“我在认识你之前,没有吃过糖。”
“没有吃过肉,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廖远停,我是彭怀村的刘二。”
“认识你之后,我才是刘学。”
“在那个下午,你问我叫什么之后。”
他像海一般辽阔宽宏,接纳这个世界的恶意与伪装,用最温柔的海水回以廖远停最安宁的注视与包容,用他自己,用他的故事,用他的身体,用他的伤疤,在廖远停心底下一场三四月细密缠绵的雨。
那不是雨,是他的泪。
是刘学前十几年所有的委屈与难过。
是他的迷茫与痛苦,是他的妥协与绝望。
是他对生的不舍,对死的不甘。
廖远停紧紧抱住他,深埋在他脖颈处,像安慰,又像劝自己,“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声音颤抖,“一切都会好的。”
刘学的泪沾湿他的肩膀。
“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不要离开我,好吗。”
“我什么都可以改。”
“我只有你了。”
廖远停亲他的脸,“不会,不会离开你。”
刘学抹把泪,笑。
廖远停亲他的额头,捧着他的脸,好半天,说:“我……在调查一件事,但遇到了阻碍。”
刘学放下小白,牵着他的手上楼。
“电视剧上演,讲秘密的时候,都要找小角落。”
廖远停笑出声。
窗外刮着大风,哗哗啦啦下着雨。
深秋也要过了。
一个星期后,刘学去上学了。
他上学的那天,天空飘着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