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言淮猛然睁开眼睛,被离尘剑贯穿身体的景象与疼痛仿佛仍未散去,他手臂颤抖,下意识摸上胸口,衣物被浑身冷汗浸染湿透。
他心悸未平,看见熟悉而陌生的房间布置,慌乱得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怎会在此?
是梦,亦或死前最后一霎的走马灯。
薛言淮跌跌撞撞走下床榻,在桌案铜镜中,看到了属于许多年前自己那张稚嫩面容。
这是云衔宗的弟子屋室,是他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每一件物品,每一寸摆放,他都再清晰不过。
他回到了那个自己还没有被驱逐出宗,做尽恶事;没有成为满手血腥,人人喊打的魔域尊主;没有踽踽凉凉,在众人嘲笑中以最丑陋的方式死去的日子。
薛言淮在死的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一本书中的反派炮灰。
他被爱了一辈子的人一剑穿心,随着视线逐渐模糊,他看到真正的主角江意绪走到正从他体内抽出离尘剑的谢霄身旁,乖巧唤了一声“师尊。”
四下叫好,人人欢贺,道:
“这大魔头终于死了,剑尊果然是剑尊,手刃叛徒绝不心软。”
薛言淮扯着嘴角,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生沦落至此,与谢霄种种仇怨纠缠,不死不休,竟以这样荒唐的方式结束了。
故事说长不长,没什么有意思的情节,却总为人说道。
他生于江南官宦之家,双亲恩爱,十六入云衔宗,便以极高天资被清衍真人谢霄受为弟子。
除了以徒弟之名爱上谢霄,他自认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可最后,也是谢霄毫不顾念师徒之情,在行刑台当着数百弟子的面,亲手挑断他的经脉,废了他的修行路,将他赶出宗门,再不得入。
一朝从云端落入炼狱,他因追杀落入悬崖,躺在崖底,望着澄朗天际,只剩一个念头:
——既然人人都觉得我恶贯满盈罄竹难书,那不如就彻底当个他们口中十恶不赦之人。
许是上天也看不下去他的苦难,薛言淮一路流亡虽艰辛,却也凭空遇上许多机缘,入魔后更是修为大增,不过数百年时间,便从金丹踏入渡劫。他行事从心,成为魔域尊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到云衔宗,对当初陷害他之人一个个施加报复。
他与谢霄决战三日三夜未分胜负,最后,他以云衔宗数百弟子生命作威胁,给了谢霄两个选择。
第一,他与云衔宗所有人一起死。
第二,谢霄甘愿做他胯下之臣,他放过江意绪,也放过云衔宗弟子。
他没有问出口,谢霄究竟是为了江意绪,还是为了天下安宁,为了云衔宗弟子性命,接受了第二个选项。
可自始至终,那双落在他身上,严若霜寒的目光都与从前并无二致。
从来如此,果然如此,幸好如此。
他用世上最牢固的云铁锁上谢霄修为,用天下人性命相胁,逼谢霄与他交好苟合。
二十年,谢霄被他囚禁足足二十年,薛言淮也安分了二十年。
那是薛言淮生命中最爱,也最恨的二十年。
他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会与谢霄这般不死不休,万恨千愁地纠缠下去。直到江意绪的出现,他带来了一个人,以高他许多的修为将薛言淮逼至绝境。
再由谢霄,将他亲手杀害。
生命的最后一瞬,江意绪再一次站在了谢霄身边,薛言淮撑着眼,去看这个他爱了一辈子的人。
可只看到谢霄三百年如一日,毫无波澜的双眼。
胸口被离尘剑穿过之处传来刺骨寒意与撕心裂肺痛楚,薛言淮动了动指尖,感受到从胸膛处如溪流汩汩淌下,温热而湍急的鲜血。
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冰冷,也正是此时,大量信息兀然涌入脑海。薛言淮这才知晓,自己竟是生活在一本名为《剑霄》的中,他不过是主角成长途中遇上的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反派,而他执念数百年的谢霄,也只不过是主角江意绪诸多后宫中的一员。
他想笑,却又笑不出声,连泪水也再也落不下半滴。
他的尸身逐渐冷却,意识茫茫间最后念头是,上天真是和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每当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如此,又总会在他最在意之处给他更大惊喜。
自己从前的人生算什么,被诬陷遭遇的落魄算什么,与谢霄的二十年又算什么——就因为他是反派,这些经历注定只是为了丰富人设而补充的人生,轻描淡写便能断绝他的生命,令他落得一个世人唾弃,遗臭万年的凄惨下场。
汲汲营营,红尘客梦,如雾如烟,寥寥不可追。
一切归于寂静,他只剩可笑的不甘与执拗,最后孑然一身,什么也没从这个世界中带走。
纷乱思绪一点点重新涌入脑海,薛言淮恍惚记起,自己也曾在这风月无边的云衔宗内,渡过了在往后许多年间,无数次梦中惊醒回忆起,他最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一段时日。
可世事却如薛言淮如笑话走过的人生一般,在以为行至尽头时峰回路转,竟让他又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许是太过激动,又或惊诧不已,薛言淮不敢相信如今处境,忙冲出屋室,随意抓上一个弟子相询:“现在是哪一年?”
那弟子本在洒扫,闻言抬起头,不解看向他,道:“薛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薛言淮眉头微紧:“问你话就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