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陈决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酒吧的侍应生。
“喂,你,过来。”?角落里卡座的男人冲他招了招手,脸上写满了不怀好意。他沉默着低下头去,手臂扣着怀里的托盘走了过去,姿态活像个想要把自己埋进地里的鸵鸟,可是这显然不能避免麻烦主动找到他身上。
“我说,你们这酒是假的吧?喝着没他妈一点味儿。”?
“就是啊就是啊。”?
“不能仗着店大欺客吧?”
“赶紧把你们经理叫来,退钱!”
七嘴八舌的迎合声响了起来,就像是背景里电子音乐的鼓点一样,一声声的敲在他的心上。他扫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那瓶空了三分之一的洋酒瓶子,瓶身两条半圆的弧线和中间那两个字母的标签足以让他一眼认出这瓶酒不菲的价格。难办了,还是个他两个月的工资都负担不起的大麻烦。
于是他只能礼貌的以最标准的姿态倾下身去鞠躬道:“不好意思先生,我没有办法决定这个,我现在帮您去请我们经理过来好吗?”
坐在中央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咧开嘴笑了:“不用,你过来陪我喝一杯,就当这事儿过去了。”?那个男人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又递过来一杯满的快要溢出来的酒,脸上的笑容令他几乎觉得想吐。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工作期间不能喝酒。”?他是想这么义正严辞的拒绝的,然后站起来离开,再叫他们经理来处理这件事。但那句话在他舌尖滚了几个来回,银行卡的两位数余额又在他心里过了几遍,到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他怯懦的,小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我,我不能喝。”?再配着一双角度恰到好处的,小心翼翼的上扬的眼睛,泛着点令人怜悯的柔弱光泽,留好了任人反驳任人摆布的余地。
于是顺其自然的,男人再一次开口道:“一杯而已啦,我要是把你经理叫来你不也得罚钱吗,现在我们私下解决了,不正好吗?”
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他垂下眼,犹豫了几秒,还是向前迈出一步,手指微颤着接过了那个杯子。这明明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来着,为什么要来这种酒吧端盘子,他心里那点龌龊的心思,骗得过别人,难道还骗得过自己吗?他需要钱,需要养活自己,需要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他几乎能看到那个男人脸上得逞的笑容即将绽开,也几乎能看到下一秒自己的遭遇。被衣服掩盖的手臂上,他不停的冒着冷汗,那种仿佛被人掌心轻轻抚摸过的粘腻瘙痒的感觉几乎让他想要转身逃跑。
暗棕色的酒液晕着闪耀着的霓虹灯光,他的手臂已经回转了一半,而那杯酒已经要被送到嘴边了。可是,或许是个意外,或许是他故意的,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他自己甚至都分不清楚。他只听到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酒杯在地上碎成了一地闪亮的残渣。他沉默着闭上了眼。
几乎是同一时刻,坐在那里的男人咣的一下砸在了桌子上,破口大骂的声音几乎比嘈杂刺耳的音乐更有穿透力一点:“我操,你他妈的玩我呢是吧,今天这事儿还没完了我跟你说!”?他机械的低下头去,鞠躬,道歉,说对不起,而同桌的人立刻上来哄着发脾气的男人,说着消消气,别计较,为了身体。一切荒谬的像是一场编排好的情景剧,而男人还在嘴上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吗的还把我的鞋给弄脏了,你赔的起吗你?还不赶紧给我擦干净了。”
他其实只是下意识的有些茫然无措的,求助的向四周看去,看看是不是至少有一张熟悉的脸能帮他挡下这次无妄之灾。可是希望很快落了空,他的主管在远处和客人说着话,谄媚的神色注定了他此时没空看这边一眼的结果。他咬了咬牙,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玻璃碴子,心里的那点儿迟疑和着一丝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很快被对方言辞里正中红心的那个威胁压到了底。而在他正要单膝跪下去的时刻,手臂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那双手牢牢的把他给拎了起来,让他稳稳当当的立在了原地。
他扭过头去,惊讶的看到了一张陌生,但很漂亮的脸。他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样精致的人,他留着一头长发,如墨如溪,如春天的柳枝般垂落在耳畔。而那张脸则是世界上每一次春天里第一枝绽放的花。他美的就像是一幅画,或是一件艺术品,只是远远欣赏就让人从眼睛到心里都会有种莫名的满足。而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眼睛里他自己的倒影,一切都突然安静了,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响了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局促,一种无比强烈的自惭形秽,就好像是一株野草突然被放在了一枝名贵的兰花旁边,于是他第一次闻到了自己身上泥土的气息。而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个人注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轻轻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