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平昌侯代陛下邀公主沿浴安河郊游,是夜,大宴。
平昌侯府温暖如春,珠翠满楼。上谷是大靖西疆上最后一座城池,无数南来北往的征人旅客都要由此而过,平昌侯盘踞于此,琼楼高耸,只教人错当汴梁。
司徒代陛下坐于主座,公主与平昌侯二人位列其次。
蛮族女子皆能饮,公主亦如是,颊边两团红玉,似霞染云头。她今日换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金纱面罩,一双秋水的眼总是在看着司徒,这一日她都欲语还休。
平昌侯注意到了,遣人小声问:“公主是否有事想与司徒说,某可替公主谋划。”
于是公主缠绵的眼神今日第一次落在了平昌侯身上,平昌侯心底不由得顿时酥软,只见公主微微摇头以答,眼神却似乎有万语千言。
“侯爷对公主很体贴。”司徒坐在一旁,噙着一抹笑。
“司徒玩笑。毕竟公主只身一人,尽尽地主之谊而已。”平昌侯已有几分醉意,坐姿也松散了起来,半心半意地瞥着公主。
平昌侯之所以得以在上谷这样的边境重镇安度十余年,关键就在于他全然不问政事。先帝在时一向唯先帝之命,司徒辅佐,就唯司徒之论。先帝在时有一次曾斥责他太过贪酷,他闻言当即封门献金,带着全部家眷上京,散发赤足到先帝面前跪地认错,先帝只得好言安抚。
明明昨日亲眼所见公主跪地请求与靖通商,今日他也可以照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他也确确实实满心满眼的都是声色犬马。
酒至半酣,司徒宣布:“陛下赐《出车》,升歌于宴。”
听闻天子赐曲,公主即刻整容端坐,答谢:“谢陛下。”
二十四名盛装女子列队进入大厅,琵琶争鸣,琴弦竞赛。只听歌唱道:“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柳胤端一听歌名,心里就微微一顿。小云通识靖人诗词,不可能没读过诗经。《出车》这首歌是唱讨伐外族,胜利凯旋的战歌,在大败于靖的月升面前唱这首歌,背后的意思显而易见。从“留云间”三字开始,司徒就在测。白日里出游,司徒也在有意无意间提起他十年前到访上谷的旧事。
若是以前,柳胤端也会想测上一测,战后月升确实是低迷了一阵子,但却从未一蹶不振,反而借着当地矿藏、盐井等,有蒸蒸日上之势。大靖一直坚持与月升断交,三年前柳胤端收到回报,说月升在开辟以西通往锡兰等国的商路,虽然陆路运输道阻且长,但若是这条商路真的贯通,大靖的断商对月升来说就不足为惧了。
现在白云公主却出现在了上谷,几乎是以卑微的姿态在恳求,而柳胤端早已离开边境,也没有任何心力去探究现状。
有心思搞明白月升与白云公主的唯有司徒。
先帝大胜月升之后极爱《出车》一曲,每逢宴饮都要此去作伴,是以汴梁几乎人人会唱。司徒也挺直脊背,神情肃穆,轻声与众乐者合而歌。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他瞥了一眼小云的神情,宴席上只有他离小云最近,但就算他离得这么近,却仍没有在她脸上看见一丝一毫受辱的神色。白云公主的表情完全固定为一片毫无杂质的空白,她金棕色的眼里倒影着厅里烛火堂堂。
柳胤端重新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不知为何头脑中突然浮现进靖国前的那个晚上,小云璀璨的眼眸。
曲毕,一时满堂寂。
只见公主举杯,道:“主君在上,我心则降。”她眼波似水,飘向司徒,“我祝大靖与月升,连年平安,六畜兴旺。”语毕一饮而尽。
司徒也举杯,“我祝陛下,万寿无疆。”饮过这一杯,司徒就摆摆手,“请恕和彧不胜酒力,得暂且离席。”又对平昌侯吩咐,“还请侯爷作陪。”
平昌侯与公主依次与司徒见礼。
司徒离席之后是平昌侯自己家养的乐妓,也不再唱严肃的正音,而是汴梁里时兴的小曲,唱“陇首云飞、江边日晚”。
酒意渐深,没有司徒在旁压着,而公主的态度又一直那么恭顺,平昌侯忍不住得意忘形起来。
《曲玉管》唱罢是《红窗迥》,都是他平日里听惯了的曲子,平昌侯这时忽然觉得很是腻烦,不禁突发奇想,开口道:“我听说月升女子皆擅歌舞,席上这些不过都是汴梁小曲,不足为乐,值此良时,可否请公主为歌助兴啊?”
闻言,公主脸色终于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