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澄回家带上了钱,到车站与李忠实汇合,两人搭乘最近班次的火车到了b市,之后转乘客车和乡间大巴,一路辗转,到村口时已近黄昏。
喝了口水,柯澄缓了缓晕车带来的的反胃感。他望着村口的石雕牌坊,上面三个大字的边角已经生锈剥落,但还是能隐隐看出“邹家村”三个字。
牌坊历来都立在开阔宽敞的地方,经历风吹日晒无可厚非,但作为一个村落象征,正常来说,都是隔三差五修缮一番,很少见到落得如此寒酸的。
看着牌匾上的“邹”字,柯澄想起那份车祸报道提到过,邹老板的老家就是在b市的一个远村。
前方的李忠实见他对着牌匾出神,招呼了他一句,两人便继续赶路了。
“奇怪,总觉得这条路我好像走过。”走在狭窄的乡间小路上,柯澄环顾四周,总感觉莫名地熟悉。
李忠实讪笑:“小哥开玩笑,我们这穷乡僻壤,你肯定没来过。”
说是穷乡僻壤,确实也不算冤枉。大城市发展日新月异,而这座小村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都是几年前的光景。
土坯墙修筑的矮房鳞次栉比,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曲折,炊烟袅袅,鸡犬相闻,颇有几分《桃花源记》中的避世之感。
如此富有乡村野趣的景致,却让柯澄越发不自在起来。
他跟在李忠实身后,经过一座座白墙黑瓦的小宅,几乎户户都是门窗紧闭,但从那些透出缝隙的窗棂中,柯澄能够感受到无数道视线投掷到他身上,仔细聆听,还能捕捉到空气中浮动的窃窃私语。
偶有几个老叟站在路边,都是形销骨立、暮气沉沉的样子。他们跟李忠实打招呼时,眼睛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柯澄,眼眶黑沉凹陷,像是能把人吞进去似的。
李忠实带着柯澄绕了大半个村,一路上除了鸡鸣鸟叫之外,寂静得可怕,也听不到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所有的村民都默契地保持着缄默。
似乎有某种柯澄所不了解的秩序,在统摄着这里。
“到了。”
李忠实的脚步停在了一幢瓦房前,站在门廊前喊了一声“爹”,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
他头发泰半花白,脸上皱纹纵横,面容黝黑,轮廓与李忠实如出一辙。
一见到柯澄,李大爷未语先笑,一张脸笑得像是展开的菊花,他迎上来揽住柯澄的肩膀:“欢迎欢迎,小哥一路上辛苦了吧?来,先进屋先喝杯茶。”
柯澄忙道:“喝茶就不必了。我们先看看东西吧。”
“好,没问题。”李大爷也不勉强他,搓了搓手,说,“不过卖主不是我,东西也不在这,还得劳烦您跟我去个地方。”
柯澄:“去哪?”
“去见要卖你东西的人。”李大爷嘿嘿一笑。
李大爷带着柯澄往山脚下走去,路上说起这些古董的来历。
他们这个村原本不叫邹家村。
村里有一户姓邹的人家,儿子进城做生意,乘着改革的春风,闯出了名堂,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发家之后给村里又是修路又是修水渠,村长为了巴结他,后来才把村名改成了“邹家村”。
这位邹老板颇信风水,据说能起家就是受了一位高人的指点。
他发达之后拆除了破败的老宅,大兴土木,耗费巨资造了一座银屏金屋,却从不回来住,只是认为此地积纳祖宗善缘,诺大一座宅邸,仅留做巩固风水之用。
眼看日子越来越好,邹老板生意也越做越大,一个意外却出现了。
他的妻子诞下了一名男婴。本该是件大宴宾客的好事,但这孩子辅一落地,便带来了血光之灾——邹夫人产后大出血,死在了产床上。
更别说,这个孩子还是个白瞳。
按照高人的说法,天生白瞳且八字年柱七杀,乃魙鬼转世,命犯孤煞,不仅自己命短,还会克死家人,是死里无生的命。一出生就害死亲娘便是铁证。
邹老板深以为然,断然割舍了这个孩子。因为害怕沾到煞气,还让孩子改了姓,随亡母姓林,取名“斯年”二字,也是隐隐含着希望他早夭的意思,而原本作为摆设的荒村大院,也因为林小少爷的存在派上了用场。
林小少爷刚满一岁时,便被送回了老宅养着。
说好听点是修养,说难听点便是幽禁。邹老板对外宣称的是孩子感染重病去世,为了掩人耳目,只在邹家村找了一个目不识丁乡野老妇照顾林斯年的起居。
这位老嬷,便是李大爷的娘。
如此,这银屏金屋便第一次住进了主人,而此后多年,这位主人都未曾踏出过院门。
每年按时来的,也只有城里托人捎来的生辰贺礼,无一例外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玩,但其中私密少有人知。
珍贵而久远的藏品,往往背负着不少人命,其中煞气也非一般人能够承受,而邹老板送其的含义,乃是以煞止煞,两两相抵。说到底,也是怕邹家的风水被林小少爷这个孤星所影响。
邹家村的孩子不清楚其中的过往,只听父母说那里面住的是“邪祟”,不能不仅靠近,单看一眼都会遭殃。
像是佐证这样的说法似的,邹家大宅从未有过访客,来往的只有神情肃穆的和尚,每次他们进了邹宅,楞严经的诵经声便从日上三竿持续到日落西山,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一直如此,年年如此。
“邹老板觉得,如果林小少爷一心向佛,每日虔诚忏悔,多少能消除一些他前世的业障。”李大爷说。
“荒唐,实在是荒唐……”柯澄喃喃道。
听到这里,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照片里的白瞳青年就是林斯年。而他颈间的纹身并非因为他是信徒,恰恰相反,他是“孽障”,是被信徒以神典为枷锁所禁锢的孽障。
积年累月,他的恨、寂寞、怨怼、不甘,都被牢不透风的冰冷高墙尽数吞没,回声收敛之后,还给他的只有寂静。
无边无际的寂静。
此后,他的恨也变得寂静,泣血一般化为了丝丝缕缕的墨线,再由他的笔落到了纸面,以扭曲的姿态,以谵妄的亵渎,于无声中呓语尖啸。
“就因为一句天生凶煞,他就背上了莫须有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