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经常做噩梦,不停梦到徐意跳楼自杀的晚上。徐意跳楼那晚,我还跟他见了面,我都告诉他我删了视频,也跟他保证以后不会再让董泽俞欺负他。我没有撒谎,我真的跟他说过……我记得的,那天晚上,他穿着体育课的短袖运动服,看起来很冷,我就把我的外套脱了给他。他接了,他接了我的外套啊。我以为他听懂了我的话。我怎么没有察觉?如果我能察觉他要自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白津遥颠三倒四说完,安静几秒,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些,你一定认为我在狡辩。”
一颗雨水砸进眼球,痛楚异常,却没有泪水涌出——真奇怪,从严沉不告而别后,他仿佛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白成华的死亡,他没有哭。宫雪玲的谩骂,他没有哭。傅加告诉他严沉的目的,他也没有哭。
现在,严沉就站在他面前,两人挨得如此近,一声声呼吸都能感受到。他依然没有哭。
正常人都会哭的。他连哭都不会,果然是怪物吧。
“照片的水印时间,是十月二十三日,徐意也是十月二十三日出的事。你是计划在同一个日期发出来?”
“是。”严沉挤出声音。
“既然如此,怎么又没发出来?”
天色暗下来,远处电光闪动,翻滚的雷声把大地震开裂缝。雨水不分彼此的打湿两人身体。严沉双手攥住白津遥胳臂,感到这个被自己拥抱过很多次的人,前所未有的虚弱,像一团随时会消散的轻烟。
庞大得铺天盖地的无措把严沉罩住了,他紧绷的神色碎裂,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我当时的确计划,要在徐意出事的同一个日期放出照片。徐意所遭遇的,也让你体会一遍。”
“那怎么没做?从那时到现在又过去大半年,你除了不停上我,到底在想什么?”
严沉没有回答。
雨水轰鸣,两人淹没在无边的浪里。
白津遥微微眯起眼睛,仿佛陷入回忆,声音轻了一轻:“你说徐意遭遇的,也要让我体会一遍。那我现在告诉你,徐意到底遭遇了什么。他被强迫拍的视频,可比你拍我的过分很多。视频里,董泽俞的笑声肆无忌惮,鞋底踩着徐意脑袋,烟灰落下来,抖在徐意的鼻尖上。他命令两个跟班掰开徐意的腿,把被伤害的下体仔仔细细拍进视频里。”
“够了。”严沉语气一沉。
“我猜……你看过那段视频是不是?虽然我叫董泽俞删了,但谁知道呢,那个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搞得关进神经病院的B,其实是有点喜欢徐意的。他大概没听董泽俞的话,偷偷备份了一版。”
“不要说了。”
“——至于董泽俞,是条疯狗没错,”白津遥置若罔闻,“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很对,他确实是为了我,才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
“他到死的一刻,想得也是我。”
“白津遥。”
“你知道董泽俞那条疯狗要做什么吗?”白津遥游离事外地笑了笑,“他想把视频发给我爸,还有徐意他妈,让徐意彻底颜面扫地,抬不起头,胁迫他们母子离开。”
“白津遥!”严沉动了怒意,额头青筋泛起,想打断他。
“为什么不做得更彻底一点?”白津遥却继续挑衅,“我之前一直回想去年十月二十三号,我记得那天,你一言不发,动作很凶,让我有些害怕。我后来昏睡过去,没意识了。我反正不知道,你做什么都可以,何必只拍我的床照,索性把我的脸,还有我那个怪异的下体拍进去不是更好?”
白津遥声调渐渐发抖,看似无所谓的神色下,其实已濒临崩溃:“回答我严沉,回答我啊。你做得出来的,你比我狠多了,你如果想做,一定做得出来。”
“——是,”严沉应道,低下头盯着白津遥,黑眸暗色翻涌,布满血丝,“我本来的确打算,让你双性的身体也被所有人知道。“他嗓音嘶哑至极,像是喉咙里割开血腥,”不过我没有做到。”
白津遥轻轻一笑:“真好,你竟对我手下留情。”
“不是对你手下留情,”严沉眼底暗暗一片,事到如今,也不必隐藏内心最深处的阴郁与乖张,“我之所以没有拍摄清楚完整,拍了之后又迟疑不决,一直没有发出来,并不是想给你留余地,而是因为即使怀有憎恨,你私下的样子,我仍然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
“校内论坛帖子已经被删除了,其他的传播链我也会去处理干净……”严沉按在白津遥身上的力道紧了紧,“照片没有拍清楚你的脸,无法证明是你,你不用做任何回应。”
“何必呢,”白津遥垂下眼睛,惨然一笑,“你,我,还有每个认识我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照片里的人就是我啊。”
“就这样吧,”他耸耸肩,“我要走了,松手。”
严沉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抓着对方。
“松手。”白津遥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绝望。
“你还想做什么?”见严沉不肯放开,白津遥忽然激动了几分,“你已经替徐意复仇了不是吗?还是说现在的程度不够,你认为我需要遭受更大的惩罚?”
不是。
刀口钝钝割开严沉心脏,粘稠晦暗的泥沼从里面渗出。严沉呼吸吃力,每道骨头缝隙都被穿凿一般阴冷发痛——他没有办法看着白津遥这幅样子,对他说话。
“白津遥,已经结束了,我并不打算再伤害你……”
“不打算再伤害我,”白津遥喃喃重复,垂下眼睛笑了,“……那天早上,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严沉一滞。
“因为你打算丢下我,像丢垃圾一样丢下我。”白津遥替他回答,“跟你表白的我很可笑吧?没错,我的确爱上了你,爱得甚至可以放弃二十一年白津遥所挣扎求得的一切。可是原来,原来一切是我自作多情,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你根本不爱我,你不仅不爱我,你还厌恶我。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你不必再琢磨怎么报复我。”白津遥深深吸气,眼睛弥漫开通红的水雾,“严沉,你已经把我杀死了。”
如同劈头一记闷棍,严沉脑袋嗡地作响,僵在原地,抓着白津遥的手一时脱力。
“如果你对我也有一丝怜悯,那么严沉……”白津遥抬起手背,重重擦一把满脸水渍,话语从唇齿吐出,旋即被轰鸣的暴雨冲散,“求求你,放过我吧。”
白津遥说完,拼尽全力推开严沉。
他在雨水中背过身,没有再回望后头曾让他眷恋、依赖的男生,一步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