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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遇到危险,我不会把你送走。
这句乍然听起来有些像恐吓的言语,却换来喻稚青难得一笑,而说出这话的商猗,至少在那时,也是真心实意的向小殿下承诺彼此不会分离。
后来细究起来,商猗才发现自己当时说的那句话其实很有曲解的余地——危机时刻不送走喻稚青,并不意味着商猗不可独自面对危险,他完全可以将喻稚青留在安全之地,而自己去面对滔天风波。
如今再看,这种类似于文字游戏的语言余地,简直像是来自过去的预言,一语成谶,几乎有些讽刺。
他的逃亡计划失败了。
商猗起初从纷杂的人群中获得启迪,既然商狄自私多疑,又那般迫切地想要抓回喻稚青,不惜把整个边关搅得草木皆兵,他们何不顺势而行,找一群人伪装成他和小殿下的模样,商狄这般疑心重,宁可错杀也绝不会放过,届时那群人分成几组,同时闯过各处关卡,混淆敌人视线,定会让守路的歧军手忙脚乱,届时他再带着小殿下趁乱离去。
计划的确是可行的,但其中还有许多困难,譬如从哪儿找一堆与他和小殿下体型相似,且又敢于赴死的人——商猗手下已没有兵卒了,若从百姓中寻,就算他们是冒牌货,但按商狄那睚眦必报的凶残个性,这些群众一旦被捉,也定然是死路一条——而小殿下和他的父皇一样,向来爱民如子,这种牺牲他人来换取自己生路的方式,少年绝对不会接受。
他好不容易才和喻稚青关系缓和,他不愿惹小殿下不快,若是可以,他也不想牺牲那么多无辜性命,但若要带小殿下逃出,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且牺牲最少的办法。
仍在踟躇的商猗拎着药回到庙中,少年正受腿疼折磨,葱白的手指反复揉着膝盖,俊秀的脸上浮出痛苦神情,可见到男人回来,喻稚青立即敛去痛容,看他手上拎着药包,关切道:“你又受伤了?”
明明自己还在腿疼,看商猗拎着药就反而马上紧张起他来,商猗看着小殿下那副为他担忧的模样,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商狄说得不错,他自幼在冷宫长大,本就和天生天养的野兽没多少区别,更不懂什么人情世故、道德伦理,是认识了小殿下以后,才慢慢有了人的模样。为了喻稚青,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舍弃,若牺牲一部分人的性命能保少年无虞,那他在所不惜。
男人摇了摇头,只是沙哑着喉咙告诉小殿下,这是他为他买的药,另外,他已经想到逃离的办法。
喻稚青马上追问是什么,商猗却缄口不言,决定瞒着喻稚青进行,事后他若要责怪自己,那也由得他恨。
于是男人每日都冒着风险进到城中挑选适合的青年,边关的青年和他们相似的,基本已经被商狄祸害的差不多了,商猗很艰难地凑齐了一批,他暗中找到他们,向来寡言的他忍着喉痛对那些人说明计划,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并将面对的所有风险和可能都告知了他们。
令商猗意外的是,他找的青年中,竟无一人拒绝。
后来男人才知晓,商狄当初故意让时疫传播,最早闹起疫病便是他们这处,当时城里百姓几乎全被感染,又无药可医,就在众人等死之际,是遥在蒙獗的小殿下公布了治疗时疫的药方,救了他们全城的性命。
而他率着塞北大军入城之后,百姓们生怕喻稚青会大开杀戒,看到大兵就心里发憷,结果那些外邦蛮子用蹩脚的汉话,问的是他们家中可有攻城时遭受的破损,若有就让他们登记一下,日后喻稚青会派人将亏损补还他们。
商狄总认为百姓对喻稚青的崇拜是苍天不公后的愚昧,觉得不可理喻、难以理解,就连商猗有时也认为百姓们对小殿下爱戴有些过分疯狂,可当他真正和百姓们交谈过后,才明白什么叫润物无声。
但商猗仍是再三强调危险性,不仅告诉青年如何模仿他们,同时教给这帮青年一些防身的武术技巧,若歧军追来,给他们一些自保的方法,尽量不要有牺牲,身上银钱也大多给了青年们,若他们真有不测,至少保证他们亲人日后生活不至于难以为继。
小殿下的腿在药物镇痛下没那么难捱,但依旧疼得厉害,商猗打听到下一次集市的时间,和青年们定好在人流最纷杂的那日开始计划。
到了那日,所有人都整装待发,商狄冷声将需注意的事项又说了一次,青年们却不住张望,他们以为商猗会带着喻稚青一同和他们逃出去,都想在开始前见一眼小殿下。
商猗要带着喻稚青趁乱逃脱不假,却不急于此时,而是要再晚些时候——以商狄的聪慧,或许逃出去两三组人后便会反应过来,届时一定会将所有兵力都用于抓捕这些青年,那时虽乱,但风险也大,他预备等到夜间,歧军疲惫之时再抱着小殿下逃去塞北。
青年们听了他的解释,这才了然。
计划正式开始,商猗藏身暗处,这些年轻的面庞透着勇敢和刚毅,模仿着他和小殿下的姿态往不同关卡走去,果然收获了歧军的怀疑,欲将他们拦下,但刚喝出声,那些人便疯了似的往外狂奔,这下更印证了士兵的猜想,连忙唤来援军向他们追去。
商猗拿斗笠遮去大半张脸,静静等着城中大乱。
果然,没过多久,另外几处关卡也传来骚动,集市中的百姓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何事,商猗压低斗笠,见一切都如计划进行,便打算回庙中收拾行囊——他对喻稚青瞒得极好,小殿下甚至连今日是逃跑的日子都不知晓。
可刚走没多远,街上忽然涌出一队手持长矛的士兵,命令所有百姓都不准妄动,万幸商猗反应迅速,在士兵刚涌上街头时便立刻躲进巷落之中。
关卡也很快变回重兵看守的模样,甚至比先前的守军还要多出几倍,似乎没有因先前跑出去的那几个替身上心,而商狄站在高耸的城墙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他发现了!
商猗心中一冷,不出他所料,街上的歧军很快开始在百姓中搜寻他的身影。如那时一样,商狄堪破了他的计划,商猗右手按上佩剑,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
忽然,脑中闪过唯一的可能——他曾给少年买过药!
喻稚青身体不好,商狄早料到他们会求医问药,自他们逃出的第一日起,把城中所有医馆的大夫都换成了歧国的人。商猗不是没有警觉过,但他那时根本没有选择,喻稚青腿疼得厉害,他必须为他购回药物,而商狄也是由此知晓喻稚青又生起病来,推断自己一定会采取行动。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脚步声往他这里逼近,商猗机警回头,便见凶神恶煞的歧军向他袭来。
边关的所有叶都落了,已至深秋,一日冷过一日,少年身体羸弱,那间庙宇四面透风,不能久住,却也无处可归;身上银钱只余下一小部分给少年买药用,其余的全给了青年抚恤,不过如今医馆已被商狄的人手把握,即便有钱也没法去买药;而如今他的行踪也暴露,他们再搜到破庙也是迟早的事。
弹尽粮绝,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