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小仙师……”
景沉璧醒来的时候，耳边尽是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哭咽声，他一睁眼，身边陌生妇人憔悴的脸上有了两分看见希望的喜色，转头向不远处唤道:“仙师，这位小仙师醒了！”
元梁正在研究如何破解冥法笼，闻言走过来，问道：“景师弟，你没事吧？”
景沉璧冷漠地白他一眼，没理，自个儿坐起身。虽然已经在这炎鸾秘境中一同经历了上一个幻境，但景沉璧还记恨元梁惦记他师尊的仇，即便清醒的元梁解释是因为他中了妖族的桃花瘴他也不听，对待元梁的态度仍十分恶劣，给他深深刻上无耻之徒的烙印。
周遭泣声不绝，景沉璧四下环视，才发现他们身在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笼子里关着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形容狼狈，脸上愁云惨雾，笼着害怕和惊恐，抖如羊羔，低泣声就是从他们之中发出；牢笼上，雷灵冥蓝的电光不怀好意地逡巡流动着，昭示这囚笼的非同一般，笼子外是大片山谷，白骨遍地，血气冲天，各形各色的妖魔在枯骨堆砌的高塔上设宴作乐，以血为饮，肉为食。
“这是什么地方！”乍然一醒就面临这种境地，景沉璧惊骇地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情况？”
元梁谢过代为照顾景沉璧的妇人，换自己在景沉璧身边坐下:“梵碎谷。”他已经惊骇愤怒过一次，捋清了来龙去脉，语气尚算平静。
梵碎谷这名字听着耳熟，但景沉璧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一指冥法笼外的妖魔，“那些妖族魔族又是怎么回事！这些人？”他想起他们身在炎鸾秘境中，“我知道了，这又是幻境是不是？”
元梁没有接话，面色凝重沉郁:“你知道梵碎渊吗？”
“梵碎渊？那又是什么——”景沉璧蓦然一愣，声音戛然而止，他想起来了，为何会觉得梵碎谷这名字耳熟了，因为在现世的修道界，有一处梵碎渊，乃是修道界四大禁地之首。
据说梵碎渊是千年前修道界与妖族魔族大战之地，无数的修士和妖魔死于此地，深渊中骸骨成山，怨、恨、杀、罪纠缠不休，是真真正正的死地，半分灵气都无法存活。
“梵碎谷，梵碎渊……”景沉璧喃喃，他虽然单纯，但也不是个傻的，不会认为这两个如此相似的名字只是个巧合，越发惊骇：“你的意思是这梵碎谷就是现世的梵碎渊！？那——”
“对，这就是千年前的梵碎渊。”
景沉璧傻了眼。
元梁语气沉重，亲眼目击千年前混乱时期，哀鸿遍野的人间惨象令他喘不过气:“还记得吗，妖族修行不易，能修成秘境者更是少之又少，这炎鸾秘境之主少说也有五百年的修为。但现在看来应当不止五百年，我们所见的幻境，应当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元梁看向笼外，山谷中妖魔各形各异，以魔族居多，无一不是横行无忌，笑啖人肉，“这是幻境，也是千年前的现实。”
时乱，妖魔横行，为乱人世，以人为牲畜，取乐，作食。
景沉璧久久不能言语。
他被保护得太好了，前半生最忧愁苦闷的时光也不过是刚意识到自己爱慕师尊的那段日子，每天想的也是如何得到师尊的夸奖，这种天下大乱，妖魔以人为食的故事他连在话本里都少见，史无前例的巨大冲击令他回不来神，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面庞，陷入迷茫。
被关的都是普通凡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有一个修士。凡人对上妖魔，只有沦为鱼肉的份。修道者呢？妖魔如此猖狂，没有修道者站出来降妖除魔，保护凡人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不不，这是幻境，就算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也是千年以前了，他操这么多心也没用，当务之急是赶紧破了这糟心的幻境出去，找到师尊，还有发疯的燕潇水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各种念头挤满景沉璧单纯的识海，挤得他脑袋疼，直到一声难以压抑的哭喊拉回他的神识。
为免引起妖魔的注意提前上了路，缩成一团的人群即便再惊恐害怕，也都压低了哭泣声，但这一声哭喊却撕心裂肺，像溺水者失去了手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一个老妪怀中的孙女忽然咽了气，孩子不过两三岁，没了父母，跟着奶奶颠沛流离，手脚细长伶仃，像个小猴子，在被抓来的路上受了伤，一直窝在奶奶怀里安安静静不言不语，没有存在感，刚才突然抽搐起来，眼看着就没了气息。老人哭得伤心欲绝，孙女没了，她也不在乎死活了，其他人有同情的，有物伤其类悲痛欲绝的，也有一些人怕引来妖魔注意，呵斥老人小声不成，去捂她的嘴。
景沉璧看着她怀中还有救的孩子，犹豫不决。
这是千年前的事，结局早定，他去了有用吗？
这真的是千年前的事吗？
这时，景沉璧想到了既清酌。不是想起他教诲过的话，也不是想起他曾做过的事，只是想起既清酌这个人，景沉璧的犹豫就散了，心定下来，走向那老人:“可以让我看看吗？”
在雾雨山，别的不强求一定要学，但救人之法是每个人必修的一门功课，资质愚钝如平安，只能做些研磨洒扫、端茶倒水的小事，在下山时遇见伤者将死，他也会几招简单的救命法，可保将死者一线生息。景沉璧一心出类拔萃以得到既清酌的赞赏和夸奖，在这方面更是不曾落下，不多时便救回了女孩儿，看着老人喜极而泣，对他感恩戴德的激动模样，景沉璧不再迷惘，下定了决心。
就在这时，他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他，循而看去，人群外，一个青年坐在牢笼边正看着他，景沉璧心里一惊，不为别的，这青年太鹤立鸡群了。
他一点没有死亡将至的恐惧和悲戚，一身锦绣红衣连衣角不曾脏污半分，在蓬头垢面、形容凌乱的人群中格格不入。那身鲜艳的红衣在他身上丝毫不显俗气，因为再艳也艳不过他的相貌，五官秾丽灼烈，明艳得像是一团燃烧正盛的火，眉心一道金色羽翎纹印，一双灿然流金的眼瞳非人的妖异，若非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没有一点恶意，景沉璧都要把他当成和笼子外那些妖魔一伙的了。
元梁已经研究出冥法笼的破解之法，可还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正沉思，景沉璧走到他身边，通知他自己要救这些人的决定，元梁并不意外一笑：“这才是扶卿仙尊的亲传弟子。”
他一提既清酌，景沉璧就炸毛：“别提我师尊，你这个无耻下流的好色之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坏我师尊名誉！现在我只是为形势所迫，权宜之计，等出去了，我定要拿你的性命还我师尊清名！”
提起这件事，元梁自知理亏，他心仪扶卿仙尊，仰慕多年，但从未想过将这份隐秘心思告知既清酌，可一个不慎中了桃花瘴，不仅将他的私心欲念暴露无遗，还是在众多同道者面前！这要是出了炎鸾秘境，不知会在修道界传成什么样，扶卿仙尊的清名就这样被他玷污了。可恨的是，他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会招来妖族袭击他，给他下桃花瘴。
“等见了仙尊，我自会向他赔罪。”元梁苦笑，但其实他现在也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既清酌，更担心既清酌现在是如何看待他，是不是也认为他是个无耻的登徒子。
景沉璧重重冷哼一声。不远处坐着的那青年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景沉璧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元梁：“哎，你看见那边那个人了吗？他怎么一直盯着我们？”
元梁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因为他好像不想我们救人。在你醒之前，他就对我说，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陌生的声音突兀插入，吓了景沉璧一跳，刚才还坐在那儿的青年眨眼间就到了他身后，无声无息，宛如幽魂，一双妖异的灿金色眼瞳看着他和元梁，笑着道：“那块木头会来救我们的！”
他的脸上全然没有一丝害怕，笑容里满是希望，笃定了“那块木头”一定会来救人。
景沉璧问：“那块木头是谁？什么时候来？”
这个问题像是令他费解，青年想了许久，皱起眉头固执道：“那块木头就是那块木头，会来就一定会来。”
景沉璧：“……”